雨,像是永远不会停。
自井中得见那份“镇魔录”后,卢九台一路南下,心思已然大变。
他不再是单纯的逃亡。那石壁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粒被深埋在灰烬下的火种,在他那颗早已被绝望浸透、坚硬如铁的心房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却又无比执拗的火光。
他要知道,那个留下遗刻的“前辈”究竟是谁。
他要知道,那所谓的“天外魔物”到底从何而来。
他更要知道,自己这只不人不鬼的手臂,与这乱世沉浮、苍生泣血之间,是否真有那冥冥中的因果。
“镇魔录”中,曾提及一种名为“龙涎草”的异草,言其性至阳,能暂缓臂中寒毒发作时的痛苦。注疏中,那位前辈只留下寥寥数字:“此草罕见,余曾于桐柏山中寻得。”
桐柏山,便是他此行的终点。
这一日,他冒着淅淅沥沥的春雨,终于踏入了这片连绵的山脉。官道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泥泞难行的羊肠小径。山间的雾气混杂着腐叶的潮气,浓得化不开,仿佛连光线都能吞噬。
行至一处山坳,眼前豁然开朗,竟出现了一座破败的道观。山门上的匾额在风雨中朽烂得只剩半边,依稀能辨认出“云台观”三个扭曲的字迹。
观内,却并非想象中的断壁残垣。
数十个临时搭建的草棚,如同附在老树上的丑陋菌瘤,沿着道观的院墙错落排开。昏黄的油灯在风雨中挣扎摇曳,将人的影子在泥地上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劣质酒水、潮湿的草料、汗水以及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而成的、独特的江湖味道。
这,竟是一个在官府势力退潮后,自发形成的“鬼市”。
卢九台将头上的斗笠压得更低,遮住了那双看过太多生死的眼睛,默不作声地走了进去。他高大的身躯,让他像一头误入蚁巢的孤狼,每一步都沉稳,却又与周遭那鬼祟、警惕的氛围格格不入。
这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活在阴影里。
一个角落里,几个满脸风霜的汉子,正为一袋私盐的价格争得面红耳赤,眼神却像受惊的野兔,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不远处的草棚下,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者,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几柄沾着暗红色血迹的兵刃,那血迹已然发黑,不知饮过多少人的血,又是在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更有几个形容猥琐的家伙,聚在一处漏风的墙角,压低了声音,像是在交流着什么贩卖人口的、见不得光的买卖。
卢九台的心,如同一口古井,对眼前这一切的罪恶与挣扎,再也泛不起半点波澜。他那颗曾为“生民立命”而滚烫的心,在巨鹿的冰天雪地里,早已被浇得冰冷。
他需要的是情报,是关于“龙涎草”的情报。而不是对这个早已烂到根子里的世界,再多一次无谓的审判。
他走到一个卖狗皮膏药的摊位前,那摊主是个精瘦的山羊胡老头,眼神活泛,一看便是此地的地头蛇。卢九台也不多话,从怀中摸出一小块碎银,放在那油腻的摊布上。银子不大,但在这种地方,已足够买下一条人命。
那山羊胡眼睛一亮,不动声色地将银子收入袖中,压低声音道:“这位爷,想打听点什么?”
“龙涎草。”卢嘉九台声音沙啞依旧,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山羊胡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讶异,重新打量了卢九台几眼,嘿嘿一笑:“爷,您可问着了。这玩意儿是稀罕物,寻常人别说见,听都没听过。不过……您来得也巧,也不巧。”
“怎么说?”
“巧的是,这云台观后山的瘴气潭里,确实长着几株。不巧的是……这几日,有好几拨人,都盯上了那地方。”
卢九台心中一动,问道:“什么人?”
山羊胡向四周瞟了一眼,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一拨,是本地的坐地虎,‘神拳门’。他们少门主前几日不知从哪听说了龙涎草的妙用,正打算带人去采。另一拨嘛……”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细不可闻:“……是‘闻香教’的妖人。听说他们失散的‘白莲圣女’要来此地,取一件当年教中遗落在此的‘圣物’,那龙涎草,据说是开启圣物的药引之一。”
闻香教。
这三个字,让卢九台的瞳孔微微一缩。闻香教乃是前朝万历年间兴起于北方的民间教派,因其教义诡秘,聚众甚广,早已被朝廷定为“妖邪匪类”,屡次清剿,却如野草一般,春风吹又生。据说其教中多有异人,擅长一些惑人心神的秘术。
山羊胡见卢九台沉默不语,以为他被吓住,又神秘兮兮地补充道:“爷,这还不算最麻烦的。您知道,闻香教的妖人,一向是谁的眼中钉吗?”
他用手指,隐晦地向上指了指天。
卢九台心中了然。是朝廷。
“我听路过的客商说,”山羊胡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恐惧,“京里派来的‘观星校尉’,也在这左近出没。那帮人,可是活阎王,做事不讲规矩,沾上就没好事。小的劝您一句,龙涎草虽好,可别为了它,把命搭进去了。”
观星校尉?卢九台在朝中多年,从未听过这个名号。禁中三大营,内外十二监,锦衣卫,东西厂……大明朝廷的每一根爪牙,他都了如指掌,却从未听闻过这支‘观星’之师。想来,是藏在水面之下,连他这等级别的总督,都无从知晓的、更深层的秘密衙门。
就在听到这四个字时,他那只一直沉寂的左臂之中,竟传来一丝几不可察的、如同冰针刺探般的悸动。这感觉转瞬即逝,却让他后背的寒毛瞬间立起。
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又问了几个关于神拳门和云台观布局的问题,便转身离开。
雨,似乎又大了一些。
卢九台走到一处最不起眼的、紧挨着一座塌了半边的杂物间屋檐下,找了个能将整个鬼市尽收眼底的角落,坐了下来。他叫了一碗最劣质的“三末茶”,就是用喝剩下的茶叶末子反复冲泡而成,苦涩难咽。但他只是捧着那粗陶碗,借着喝茶的动作,将自己的身形完全隐藏在阴影里。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亲自冲锋陷阵的将军。他要做的,是观察。看清这潭浑水里,到底藏着几条蛟龙,几条恶鲨。
他刚坐下,眼角的余光却瞥到,身侧那更深、更暗的角落里,似乎还有一团小小的阴影。
他微微侧头,才发现那里竟蜷缩着一个少女。
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淡青色的布裙,料子不算名贵,却也干净整洁,衣摆下却露出一截被粗剪得参差不齐的雪白轻罗,边缘暗银丝线绣着极细莲瓣。显然不是这鬼市里的常客。她似乎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抱着双膝,将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瘦弱的肩膀随着压抑的啜泣,微微地颤抖着。
卢微微皱眉:哪家绣坊会在里衣上用银线?
或许是与家人失散的官宦小姐,还是被乱兵冲散的富户之女。卢九台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随即又被他强行掐灭。
多事,便是取死之道。他已经不是那个会为了一声哭泣而停下脚步的卢总督了。
他收回目光,继续盯着鬼市的动静,仿佛身边的少女只是一块不会动的石头。
然而,一阵夜风夹着冷雨吹来,那少女冷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朝他这边缩了缩,想要借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一丝寒意。
卢九台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
他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身体往外侧挪了半尺,用自己那宽阔的后背,为她挡住了那片自墙壁破洞中灌入的、最凛冽的风雨。
这个动作,微小,且无声。
角落里的少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啜泣声停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从臂弯中露出一双被泪水洗过的、如同受惊小鹿般的眼睛,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这个如铁塔般沉默的男人,随即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夜色渐深,雨也停了。鬼市里的灯笼,却显得愈发昏暗。
就在这时,一阵骚动从鬼市的入口处传来。
只见一个身穿锦衣、面色桀骜的年轻人,在一群手持短棍朴刀的壮汉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所过之处,那些江湖客商纷纷避让,敢怒而不敢言。
“是神拳门的‘霸王拳’焦少龙!”茶棚里有人低声议论。
“嘘!小声点!这家伙可是个混不吝的,惹不起。”
身侧的少女,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几乎要缩成一团。
那焦少龙显然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他走到鬼市中央,一脚踩在一块大青石上,朗声道:“各位道上的朋友,都听好了!我爹,神拳门门主焦通,三日后在此地设宴,款待各路英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眼中闪过一丝与他粗豪外表不符的狡黠。
“另外,我神拳门最近缺几味药材,其中一味,想必某些朋友也感兴趣。若有朋友能提供‘白莲圣女’的行踪线索,甚至……她身上那件能‘沟通天地’的圣物,我神拳门必有重赏!”
这话一出,鬼市中一片哗然,随即又陷入了诡异的寂静。谁都听得出,这明为悬赏,实为宣告——这闻香教的圣女和圣物,他神拳门,要定了。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属于江湖的“黑吃黑”宣言。
卢九台看着那不可一世的焦少龙,眼神没有半分波动。在他眼中,这种所谓的“江湖门派”,不过是一群强壮些的蟊贼罢了,上不得台面。
他真正感兴趣的,是那个传闻中的“白莲圣女”,和那神秘的“观星校尉”。
他决定,就在此地,等。等这条大鱼,自己浮上水面。
他端起茶碗,将那早已冰冷的、苦涩的茶水,一饮而尽。
那滋味,一如他此刻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