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像一匹无边无际的黑缎,温柔而又冰冷地,覆盖了桐柏山的千沟万壑。
山风自林间穿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鬼哭,又似兽吟。
一处极其隐蔽的山洞里,一堆篝火“噼啪”作响,驱散了洞口的些许寒意,也将三道人影,投射在潮湿的岩壁上,摇曳不定。
卢九台正沉默地处理着自己身上的一些皮外伤。方才的突围,看似勇猛无匹,实则凶险万分。那“缚龙索”上蕴含的奇特震劲,依旧在他体内肆虐,若非他身强体壮,且颇有点根基,早已内腑受创。他撕下早已破烂的衣袍一角,蘸着从石缝中渗出的清水,擦拭着手臂上的划伤,动作沉稳而专注。他那双本该指挥千军万马的手,此刻却在做着最细微的包扎,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军人特有的、不容置喙的严谨。
角落里,那青裙少女受惊过度,蜷缩在火堆最暖和的地方。她抱着双膝,身子还在微微发抖。她的眼神,如同水波中的倒影,在两处摇摆不定。一会儿,是投向那个如铁塔般沉默的男人,那眼神里,有劫后余生的感激,也有一丝如同雏鸟般的依赖;一会儿,她又会飞快地、带着一丝畏惧地瞥向另一边盘膝而坐的白衣女子,随即又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目光,小小的身子因为内心的纠结与委屈,缩得更紧了。
而那位神秘的白衣女子,伤势似乎比卢九台更重。天机府的“缚龙索”虽未直接击中她,但那诡异的震荡之力,显然也让她受了不轻的内伤。此刻,她正盘膝坐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调息疗伤。那张蒙着面纱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她的感知,却如同最敏锐的蛛丝,在空气中蔓延。
她能清晰地“听”到,这个男人身上,存在着两种截然相反的“律动”。一种,是他自身血肉之躯所散发的、属于凡人的微弱生机,充满了混乱与不确定,就如风中的残烛。而另一种,则源于他那只被刻意隐藏的左臂——那是一种绝对的、冰冷的、如同星辰轨迹般精准而不可动摇的“静”。
这种“静”,与她自身那种如潮汐般汹涌、充满了无限可能的“动”,是天生的对立,却又源于同一个不可言说的太初。它们像是光与影,声与寂,是同一枚古老钱币的两面,深邃的就如她偷偷看过佛经中的“空”一般,在那万千生灭、不可量、不可说之中。
洞内,一时间陷入了某种微妙的沉默。只有篝火燃烧的声音,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风声。
卢九台处理完伤口,从怀里掏出一块早已干硬的麦饼,那是他最后的口粮。他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仍在微微发抖的少女,沉默了片刻,将麦饼生生掰成了两半,把其中较大的一半,递了过去。
那少女愣愣地看着递到眼前的麦饼,又看了看这个沉默的男人。这一路上的逃亡、被囚禁的委屈、方才殿上的惊吓……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被这半块麦饼所代表的、最朴素的善意彻底引爆。
她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如同断了线的珠子。
她没有去接麦饼,而是带着哭腔,几乎是本能地、向着这个世上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哀求道:
“恩公……求求你,别把我……别把我还给她……”
她的声音细弱,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这寂静的山洞里。
卢九台递着麦饼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他被这句突如其来的、信息量巨大的哀求问得一愣,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起来。他顺着少女恐惧的目光,看向那始终沉默不语、仿佛入定般的白衣女子。
她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
就在这微妙的时刻,那白衣女子,仿佛对少女的哀求充耳不闻。她调息已毕,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缓缓睁开了那双清冷如寒潭的眼眸。
洞内的空气,仿佛在那一刻,重新凝固了。
那青裙少女如遭电击,瞬间噤声,抱着双膝,连哭泣都忘了,只剩下无声的颤抖。
白衣女子没有理会她。她强撑着坐直了身子,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剑,越过跳动的火焰,再次死死地锁定在卢九台那只藏在袖中的左臂上。
她没有问“你是谁”,也没有说“多谢相救”。
她用一种仿佛在确认某种古老预言的、梦呓般的语气,虚弱地、一字一顿地,问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你的身上……为何刻着‘执矩者’的星图,却又……能听到‘纺命者’的歌声?”
“执矩者”……“纺命者”……
这两个闻所未闻的怪异之词,如同一对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卢九台的心上!
他猛然抬头,斗笠下的双眼,爆射出两道骇人的精光,死死地盯住了那白衣女子。
她知道!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四目相对,一个充满了惊疑与探寻,一个则带着洞悉一切的清冷与悲悯。
洞内的篝火,恰在此时“噼啪”一声,爆出一团璀璨的火星,瞬间照亮了两人脸上那复杂难明的情绪,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重新归于摇曳的昏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