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之外,夜色如墨,风雨如泣。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兵部尚书、内阁大学士杨嗣昌的府邸,书房内的灯火,亦是亮了整整一宿。
深夜的书房,静得能听见灯芯在油中被烧得“哔剥”作响。巨大的堪輿沙盘占据了半间屋子,墙壁上悬挂的《大明九边图》,在烛光下如同一头投下巨大阴影的、沉睡的巨兽。
这位被崇祯皇帝倚为“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的当朝宰辅,此刻却没有批阅那堆积如山的军国奏章。他独自一人,在那巨大的沙盘前,枯坐良久。
他的手,摩挲着一枚通体黝黑的、代表着卢象升那支“天雄军”的棋子。棋子入手冰凉,一如他此刻的心。他凝视着那枚棋子,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冰凉的棋身之中。
许久,他终于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将那枚黑子从“巨鹿”的位置拿起,放回了身旁的棋盒。只听“嗒”的一声轻响,宛如棋局终了。
他闭上眼,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寂静的夜里。
“建斗……非我负你。”
“皇上要剿贼,要攘外,可这国库之中,早已是空悬一片。若让你在巨鹿大胜,朝野必群情激昂,主战之声再难压制……与东虏倾国一战,我大明……再也禁不起第二个萨尔浒了。”
“与其玉石俱焚,不若……忍一时之痛,以你忠烈之名,换与东虏议和之机,先安内,再图外……此为国之大计,非战之罪也……”
……
与此同时,北境边关,一座戒备森严的中军大帐内。
大明总监军、大太监高起潜,正用一方雪白的江南丝绸,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尚方宝剑。此剑,正是崇祯皇帝赐予卢象升,用以节制天下兵马的无上权威。
宝剑的锋面上,短暂地映出了帐外风雪中摇曳的营火,一点点温暖的橘色,在冰冷的剑身上一闪而过,随即又被无尽的寒光所吞没。
一名心腹小太监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垂手侍立,用尖细的声音禀报道:“干爹,‘清剿巨鹿乱匪’的功劳,兵部已经叙了功,杨阁部那边,也妥了。旨意明发天下,卢督师忠勇殉国,天下士人,无不感其忠烈。”
高起潜擦拭宝剑的手,微微一顿。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卢督师的家人,抚恤都发下去了吗?要厚恤,万不可让忠臣之后,再受了委屈。”
“干爹放心,都办妥了。”小太监连忙道,“皇上亲旨,追赠太子太师,谥‘忠烈’,官其一子。这份恩宠,可谓是前所未有,天恩浩荡了。”
高起潜点了点头,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情绪。
“那就好……他是个英雄,咱家敬他。可在这朝局里,有时候,英雄……就得死得像个英雄。”
他将那柄擦得雪亮的宝剑缓缓归入鞘中,发出一声清脆的“锵”鸣。
大帐内,瞬间陷入了静默。只有烛心,轻轻地跳动了一下。
“把这把剑,好生收起来吧。别让它,再见了血。”
……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在那一刻,决定卢象升命运的,不是沙场上的刀剑,而是庙堂上的棋盘。
而此刻,这枚早已被棋手们遗弃的“棋子”,却正在千里之外的桐柏山中,迎来了他人生棋局里,最诡异、也最关键的一场对弈。
……
山洞之内,气氛凝如寒冰。
篝火爆开的最后一丝火星,也已黯淡下去。
面对白衣女子那石破天惊的“星图之问”,卢九台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巨浪,被他以钢铁般的意志,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身为一名统帅,在面对未知强敌时,那种绝对的冷静与审慎。
他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直刺那女子的眼眸深处,仿佛要将她所有的秘密都剖开来看个清楚。
“姑娘知道的,似乎不少。”他的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份量,“你口中的‘执矩者’与‘纺命者’,又是什么?”
那白衣女子,南汐,迎着他那充满压迫感的目光,却未有丝毫退缩。她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反而透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仿佛在看一个迷途已久,却不自知的旅人。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越如环佩相击,在这小小的山洞中,激起阵阵回响。
“世人信天命,拜鬼神,却不知万物皆在‘动’与‘静’的棋局之中。”
“有一种力量,其性为‘静’,其象为‘矩’,”她说着,目光不自觉地掠过卢九台那只被破旧袖管包裹的左臂,那里布料微鼓,似有铁箍暗影。
“它教万物归于秩序,如同群星归位、月落日出,分毫不差,是为‘执矩者’。”
卢象升闻言,心中一震,袖中的左拳不自觉地攥紧了。
南汐仿佛没有察觉他的异样,继续说道:“而另一种力量,其性为‘动’,其象为‘纺’,”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悠远与向往,
“它教众生挣脱枷锁,回归无量之可能,是为‘纺命者’。”
她顿了顿,看着卢九台那张因震惊而愈发冷峻的脸,用一句最简单的话,做出了总结:
“你的手臂,是‘矩’之大象;而我的歌声,则是‘纺’的回响。”
她顿了顿,看着闪动的火光与淡影:
“影不自生,光不自显;你我皆是彼此的缘起。”
卢九台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动静博弈”,什么“光影之说”,皆是他四书五经、二十一史中闻所未闻的怪谈。但他却抓住了最关键的一点——这个女子,知道他手臂的大秘密!
这种“洞悉”的感觉,让他心中那道坚冰般的防线,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伸手,将头上那顶遮掩了他所有过往的斗笠,摘了下来。
一张饱经风霜,却依旧棱角分明、难掩英气的脸,暴露在了火光之下。那双眼睛里,有星辰的生灭,也有未烬的火焰。
卢九台将半截干柴推入余灰,火光回跳,他的面庞一明一暗。
“在下卢九台。”他沉声道,“敢问姑娘高姓大名?”
“我没有姓。”她平静地回答,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教中人都称我为南汐。”
她说着,目光转向了角落里那个早已被两人的对话惊得不知所措的青裙少女。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混杂着怜惜与失望的情绪。
“苏晚晴。”她的声音,比之前多了一丝温度,却也多了一分威严,“过来。”
那名叫苏晚晴的少女身子一颤,像是听到了某种不可抗拒的命令,虽然眼中满是畏惧,却还是乖乖地从角落里站起身,低着头,小步挪到了南汐的身旁,不敢抬头看任何人。
南汐看着她,又看了一眼卢九台,那意思不言而喻:我们的话,她也听得。
卢九台。南汐。苏晚晴。
在这小小的、与世隔绝的山洞里,三个原本绝无可能产生交集的名字,第一次,被命运的丝线,以一种充满了猜忌、戒备与无奈的方式,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