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之外,夜雨如泣,风过林梢,呜咽之声不绝,如乱世中无数亡魂的叹息。洞内,一堆篝火是这方天地间唯一的暖色,却也因洞口的穿堂风,被吹得明灭不定,将三道人影在潮湿的岩壁上拉扯得忽长忽短,如同三只被宿命牵引的皮影。
石破天惊的对谈之后,洞中便陷入了一种比夜色更深沉的死寂。
卢象升,不,如今应是卢九台了。他抱着那只依旧泛着寒意的左臂,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双目微阖。斗笠虽已摘下,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大半都藏在摇曳的火光与阴影之中,叫人看不真切。然而,他那如山般沉稳的坐姿,却依旧透着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仿佛只要他坐在这里,这小小的山洞,便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关隘。
他的心,却远不如外表那般平静。
“执矩者”、“纺命者”,这些闻所未闻的词,像两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那早已死寂的心湖中,激起了滔天巨浪。他一生所学,是孔孟之道,是《大学》《中庸》,是治国平天下的经世之学。他所信奉的,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的煌煌天条,是“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道理。
可眼前这个自称南汐的女子,却用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将他所知所信的一切,都归结为一场……棋局?
一场“动”与“静”的博弈?
荒谬。
却又……无法辩驳。
因为他低头,便能感觉到左臂中那股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如同星辰运转般精准的“静”;而他闭上眼,那曾在死亡边缘将他拉回的歌声,那属于“纺命者”的“动”,又仿佛仍在他灵魂深处回响。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洞穴的另一端。
苏晚晴早已在南汐的威严之下,蜷缩着身子,躲到了南汐的身后,只露出一双受惊小鹿般的眼睛,怯生生地偷看着他。而南汐,则依旧盘膝而坐,白衣胜雪,面覆轻纱,如一尊不染尘埃的玉观音。
卢九台知道,自己被卷入了一个远比朝堂党争、沙场征伐更加凶险、更加诡异的漩涡之中。
就在这时,一直静坐调息的南汐,身子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她那覆在面纱下的眉头,似乎痛苦地蹙了起来。
起初,卢九台并未在意。江湖儿女,受些内伤,运功疗伤时气息起伏,再寻常不过。
然而,洞外的风声,忽然变得尖利起来,如同一支无形的、用白骨削成的笛子,在吹奏着世间最悲怆的调子。
南汐的身子,颤抖得愈发厉害了。她原本盘膝而坐的沉稳姿态,开始变得散乱,额角处,竟有细密的冷汗,从发根渗出。
“呃……”一声极度压抑的痛哼,从她唇间逸出,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有尖叫出来。
这声音,惊动了卢九台。
他霍然睁眼,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扫了过去。只见南汐双手死死地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正承受着某种无形的、酷刑般的折磨。
“你怎么了?”卢九台沉声问道,声音里带着大将特有的果决与探寻。
南汐没有回答,或者说,她已经无法回答。她那双清冷如寒潭的眼眸,此刻竟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所淹没。那痛苦之中,混杂着恐惧、悲伤、愤怒、狂喜……仿佛世间所有生灵的情感,都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尽数灌入了她的脑海。
风在哭,雨在诉,石在默,虫在鸣……
万物的“声音”,不再是背景,而变成了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入她的神魂深处。
这是“降神”仪式的反噬。她强行呼唤了远超自己所能承受的“纺命者”之力,又被天机府“缚龙索”的震劲伤了心脉,此刻,她与天地万物的“共情”能力,彻底失控了。
她的力量,成了她的诅咒。
“姑娘!”卢九台见她情况不对,一个箭步便到了她身前。他常年行军,于医理也略知一二,见她这般模样,只当是走火入魔,下意识地便要伸出右手,点她背心“灵台穴”,以雄浑内力助她镇压乱走的真气。
然而,他的手尚未触及南汐的衣衫,南汐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那双被痛苦淹没的眼中,迸发出一丝求生的本能。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着声音,指向的却不是卢九台伸出的右手,而是他那只一直被他视为“妖物”,此刻正僵硬地垂在身侧的——左臂。
“你的手……把你的左手……”她的话语,断断续续,不成章法。
卢九台一愣,心中瞬间涌起一股极度的警惕与抗拒。
这只手,是他身上最大的秘密,是他痛苦与屈辱的根源。他视之如蛇蝎,恨不得立时便能将其斩断。如今,这个神秘的女子,竟要他主动使用这“妖物”?
就在他迟疑的这一瞬间,南汐的痛苦已达顶点,她猛地向后一仰,便要晕厥过去。
卢九台来不及细想,那份曾在沙场上无数次救过他性命的、属于统帅的决断力,压倒了一切。他不再犹豫,左脚踏前一步,稳住身形,缓缓地,将那只冰冷的、包裹在破旧袖管中的左手,按在了南汐颤抖的香肩之上。
“嗡——!”
当他的手掌,与她的身体接触的那一刹那。
时间,仿佛静止了。
卢九台只觉得,自己按住的,不是一具温热的血肉之躯,而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一股狂暴、混乱、充满了无尽情感的“动”之力,如同沸腾的岩浆,顺着她的经脉,便要向自己手臂中倒灌而来。
换做寻常武林高手,只此一下,便要被这股力量冲得经脉寸断,心神俱裂。
然而,卢九台的左臂,却不是血肉。
在那狂暴的“动”之力涌入的瞬间,他手臂上那些深邃的星辰纹路,猛然亮起了冰冷的、如同深海寒冰般的幽蓝光芒。一股绝对的、不容置疑的“静”之力,如同万载玄冰,自臂中勃然而发。
“静”与“动”。
“父神”的印记与“母神”的叹息。
这两股源于同一个太初、却又截然对立的宇宙本源之力,在这小小的山洞中,以这两个孤独的旅人为战场,展开了一场无声的、却又惊心动魄的交锋。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种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和谐的嗡鸣。
那狂暴的“动”之力,遇上这绝对的“静”,便如百川归海,如沸汤泼雪,瞬间被安抚、中和、收敛。南汐体内那片即将撕裂她神魂的情感风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息了下去。
她剧烈的颤抖,渐渐停止。
额角的冷汗,不再渗出。
那双被痛苦淹没的眼眸,也重新恢复了一丝清明。
她怔怔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冷峻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但他的眼神,却充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正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左臂,又抬头看看她,仿佛在看两个最不可理喻的怪物。
洞外的风雨,似乎也小了一些。
南汐靠着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那是一种仿佛漂泊了万年的孤舟,终于找到了避风港湾的、极致的平静。
这种平静,让她感到无比的贪恋,却又无比的恐惧。
她知道,自己完了。
“我的力量……失控了。”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坦然,“在我恢复之前,我不能离开你……这只手……太远。”
她没有说“我需要你的保护”,她说的是一个更残酷的事实。
他,成了她的“药”,成了她的“锚”。
他这只他最憎恶的手臂,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卢九台沉默了。他缓缓收回左手,重新将其藏入袖中,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回自己原来的角落,重新坐下,将那张冷硬的脸,再次藏入了黑暗。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和她之间,已经结下了一道看不见、斩不断的……因果。
角落里,苏晚晴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不懂什么“动”与“静”,但她看懂了,如神仙姐姐般的圣女,在这个如山般沉默的男人面前,第一次露出了脆弱。
她咬着嘴唇,小小的手,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