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条缚龙索,如四道来自九幽的判词,带着撕裂夜空的尖啸,同时袭来。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扯得极为缓慢。
在苏晚晴那双盛满了恐惧与泪水的眼眸中,她能清晰地看见,那玄黑的链头之上,每一枚冰冷的节扣,都倒映着一轮破碎的、绝望的明月。
她看见,那个曾如山岳般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挣扎着,想要举起那口早已黯淡的神秘左臂,可臂身却重逾千斤,再也抬不起分毫。
他那双曾燃尽了最后一丝战意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种最纯粹的、作为一个守护者,未能完成使命的……深深的遗憾。
她看见,那个清冷如仙的圣女,无力地倒下,那张覆着面纱的脸上,再无一丝血色,唯有长长的睫毛,在死亡的阴影下,微微地颤抖。
一切,都将终结。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守护,所有的希望,都将在下一瞬,被这四道代表着绝对秩序的铁索,彻底碾碎。
也就在这一刻,苏晚晴的心中,那根名为“恐惧”的弦,被拉伸到了极致,然后,“啪”的一声,断了。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她没有尖叫,亦无哭泣。
她只是下意识地,遵循着灵魂深处一个古老的、不属于她的又不属于她本性的、不可名状的,宿命。
她…张开了那因干涸而破裂的嘴唇。
一缕微弱的、带着哭腔的、不成调的歌声,毫无征兆地,在这死寂的崖坪上,响了起来。
“呼んでいる 胸のどこか奥で……” (在心灵深处,有个声音轻轻呼唤……)
那声音很小,很稚嫩,甚至有些跑调,如同一只在暴风雨中迷途的雏鸟,发出的第一声哀鸣。
然而,就是这声哀鸣,却仿佛蕴含着一种超越了世间所有力量的、不可思议的魔力。
那四名正要痛下杀手的天机府机使,动作猛然一顿。他们挥出的缚龙索,竟在离目标仅有三尺之遥的空中,硬生生地,停住了。
整个世界,仿佛在那一刹那,被按下了静音键。
风,停了。
云,止了。
连那夜色也温柔了。
就如那如水的月华,一点一滴的洒在众人的脸上,空明的…惹人叹息。
又像一丝对人间疾苦的悲悯的菩萨之残影,降临人间。
连那四尊鬼神身上散发出的、令人心悸的杀气,都如遇骄阳的薄雪,瞬间消融得无影无踪。
崖坪之上,只剩下那少女的歌声,在清冷的月光下,悠悠回响。
“悲しみは 数えきれないけれど……” (虽说悲伤无法尽数……)
她的声音,渐渐变得稳定、纯净、空灵,不再是苏晚晴自己的声音,而像是一种……来自遥远星海彼岸的、更古老、更慈悲的存在,借由她的喉咙,在向这个破碎的世界,致以最温柔的问候。
“その向こうで きっとあなたに会える……” (但我相信,在那彼岸,一定会与你相遇……)
这不是闻香教那种能蛊惑人心的秘术之歌,亦非任何一种能激发潜能的战曲。这歌声,无比的温柔,无比的纯粹,它不攻击任何人,也不治愈任何人。
它只是在“诉说”。
诉说一个关于生命、死亡与重逢的最古老的真理。
重伤濒死的卢九台,在听到这歌声的瞬间,意识竟奇迹般地清醒了过来。
他感觉不到身体的剧痛,也感觉不到那刺骨的寒冷。他脑中那属于“星骸之臂”的、充满了暴戾与毁灭欲望的嘶吼,第一次,被这温柔的歌声所安抚,渐渐平息,如一头被驯服的怒兽,沉沉睡去。
他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这具残破的躯壳,飘向了高空。
他“看”见了。
他看见巨鹿战场上,那些与他一同战死的弟兄,他们身上的血污与伤痕都已褪去,正围着一堆温暖的篝火,笑着,闹着。亲兵卢秉忠远远地看见了他,咧开嘴,露出一口大黄牙,对他用力地挥了挥手,像是在说:“督师,我们……回家了。”
他看见自己那从未踏足过的故土,看见老父在庭院中打着一套缓慢的拳,看见妻子在灯下缝补着衣衫,看见幼子在院中追逐着一只蝴蝶。他们的脸上,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安详。
他“听”见了。
他听见大地的呼吸,听见风拂过松林的低语,听见一粒种子在泥土下努力破壳的声响,听见万物的脉搏,和谐而有序,充满了原始的、壮丽的生命力。
他一生所追求的“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在这一刻,不再是一个遥远而沉重的、需要用无数枯骨去堆砌的政治理想。它化作了对眼前这每一寸土地、每一缕清风、每一个鲜活生命的,具体而微的、深沉得无法言说的……爱。
“生きている不思議 死んでいく不思議……” (生命的奇迹,死亡的神秘……)
“花も 風も 街も みんなおなじ……” (花朵、微风、城市——万物皆同……)
另一边,同样陷入昏迷的南汐,也在这歌声中,悠悠转醒。
她那因秘术反噬而即将崩裂的神魂,被这歌声如最轻柔的羽翼般,温柔地托起、包裹。
她一直被“回归母体”的教义所困,认为那是她身为圣女,唯一的、不可摆脱的宿命。
但在歌声中,她看到了一面巨大的、破碎的镜子。
镜子的每一块碎片里,都映照着一个不同的、她从未想象过的自己:
在一块碎片里,她看到自己身着布衣,与一个普通的农夫,在田埂上并肩而坐,看着远处的炊烟,脸上带着满足的、安然的微笑。
在另一块碎片里,她看到自己成了一位私塾的女先生,正耐心地教着一群扎着总角的孩童,念着“人之初,性本善”。
还有一块碎片里,她成了一位背着剑的江湖女侠,正与三五好友,在酒馆里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放声高歌,快意恩仇。
……
“こなごなに砕かれた鏡の上にも……” (即使是在粉碎的镜面之上……)
“新しい景色が 映される……” (也能映照出崭新的风景……)
她忽然明白了。
原来,她苦苦追寻的“回归”,并非是消融于那片无尽的混沌,也不是她唯一的宿命。
“母神”真正的恩赐,是“可能性”本身。
是让她知道,她可以成为任何人,可以去往任何地方,可以拥有任何一种人生。
她的“执念”,在这一刻,如冰雪消融,悄然碎裂。
而那四名天机府机使,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混乱。
他们的“系统”,正在遭受一场灭顶之灾。
这歌声,对他们而言,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无法被防火墙阻挡的、最高权限的“逻辑病毒”。它不符合任何已知的能量范畴,却能直接改写他们赖以存在的核心指令。
错误:检测到非线性、非因果之逻辑污染…… 警告:核心指令[清除]被未知协议[同在]覆盖…… 系统熵值……无限增大……结构完整性……正在溶解……
他们的动作,变得迟滞、僵硬。其中一名机使,甚至开始毫无意义地、反复地抬起手,又放下,像一台中了病毒的提线木偶。
他们身上那冰冷的杀气,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恐慌”的系统紊乱。
“撤……退……”
为首的机使,白瓷面具之下,终于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断断续续的电子杂音。
他们并非因为“害怕”而退却,而是因为他们的“操作系统”即将彻底崩溃。那源于最底层的“系统自保”协议,迫使他们必须立刻、马上、不计任何代价地,断开与这个“逻辑奇点”的连接。
四道黑影,不再有丝毫的从容与优雅,而是以一种近乎“逃跑”的狼狈姿态,收回了无力垂下的缚龙索,身形如鬼魅般,仓皇地退入黑暗之中,转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崖坪之上,再次恢复了寂静。
苏晚晴的歌声,也在这时,渐渐停息。她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与灵魂,眼神恢复了最初的茫然与无助,身子一软,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陷入了沉沉的昏睡。
她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无记忆。
月华如水,静静地流淌。
崖坪上,只剩下三个劫后余生的、重伤濒死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卢九台挣扎着,用那只尚能动弹的右手,撑起了上半身。他没有去看自己的伤口,而是第一时间,爬到了同样艰难坐起的南汐身边。
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那双同样写满了震撼与迷茫的眼眸中,都看到了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全新的宇宙。
他们都明白,刚才救了他们的,不是任何武功,也不是任何秘术。
而是一种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更高层次的……“存在”。
卢九台的目光,越过南汐,落在了那个昏迷的、蜷缩在地上、如同一只受伤小兽般的柔弱少女身上。
他的声音,因虚弱与激动而沙哑得不成样子。
“她……究竟是什么?”
南汐的目光,也落在了苏晚晴的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惊,有疑,有嫉妒,有释然,但更多的,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
“她不是‘什么’。”
“她只是……一个‘信使’。”
南汐深吸一口气,似乎在组织着某种她自己也才刚刚领悟的语言。
“她唱的,也不是歌。那是……是‘母神’在告诉我们这些迷路的孩子,一个最温柔的……‘承诺’。”
她顿了顿,目光从晚晴的身上,缓缓移向卢九台那只已经沉寂下来、不再散发丝毫寒意的左臂,最后,定格在他那双写满了沧桑、求索与无尽疑问的眼睛上。
“卢九台,”她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我不知道‘母神’为何要呼唤我们。但我知道,晚晴让我们看到的这道光,值得我们用生命去守护。”
“我的路,是去青城山寻找答案;我知道…你可能不必走这条路。但现在……”
南汐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一种近乎“请求”的、柔软的光。
“……我们的路,或许,是同一条了。”
卢九台沉默着。
他想起了巨鹿战场上的漫天血色,想起了朝廷那张无情的、冰冷的面孔,想起了古井中那份充满了绝望与不甘的遗刻,最后,他想起了刚才那首温暖的、抚平了他所有伤痛与执念的歌声。
“纵然前方的道路仿佛没有尽头,这双手却已紧紧拥抱住了光芒……”
他缓缓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挣扎着爬到苏晚晴的身旁。
他伸出那只曾经沾满了敌人鲜血的右手,没有去管自己身上的伤,而是撕下了自己胸前那片还算干净的衣袍,轻轻地,轻轻地,盖在了那个昏睡中的少女身上,为她抵御着这山顶崖坪之上,那无孔不入的刺骨寒风。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看向南汐,看向远处天边,那颗在黎明前的无尽黑暗中,亮得有些刺眼的、孤独的长庚星。
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而坚定的语气,回答了她。
也回答了他自己。
“好。”
“我们一起,去把这道光,带到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