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晴是被一阵刺骨的寒意冻醒的。
她长长的睫毛上,凝了一层细碎的白霜,微微一颤,便扑簌簌地落下几点冰晶。她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天地间是一片铅灰混着鱼肚白的混沌颜色,分不清是黎明,还是另一个永不天亮的黄昏。
身下是坚硬冰冷的岩石,硌得她骨头发疼。远处,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翻涌的云海被夜风撕扯成破碎的棉絮,无声地生灭。她记忆的最后一刻,是四道索命的黑影和那撕裂夜空的尖啸,然后便是一片无尽的黑暗。
我……还活着?
这个念头,让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缩了缩身子。也就在这一缩的瞬间,她才察觉到,那股最凛冽的山风,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她缓缓转过头,望向风来的方向。
只见那个自称卢九台的男人,就那般靠着一块巨岩,盘膝而坐。他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旧内衬,覆满了清晨的寒霜,仿佛与这崖坪上的青石已融为了一体。他高大魁梧的身躯,如一尊沉默的山神,一动不动,为她和另一侧的南汐,遮挡住了那自崖边长驱直入的、最伤人的寒流。
一夜的风霜,似乎都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
而此时她发觉自己身上还披着他那件袍子,充满了男子的气息。
晚晴怔怔地看着他,心中那份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恐惧,竟奇迹般地,被这个沉默的背影,抚平了些许。
她小心翼翼地撑起身子,这才看清周遭的景象。崖坪上,一片狼藉,昨夜激战的痕迹犹在,碎石与断木散落一地。正中的一堆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小撮尚有余温的灰烬,被晨风一吹,便扬起几缕不甘的、细微的黑烟。
另一边,那个如仙子般的圣女——南汐,正倚着另一块岩石,她脸色苍白得像一张宣纸,气息微弱,连胸口的起伏都几不可察。那袭本该不染尘埃的白裙,此刻也沾染了泥土与血污,裙角被撕裂开来,露出一截雪白的中衣,让她那份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多了几分触目惊心的破碎与脆弱。
三个人,三道孤零零的身影,在这与世隔绝的崖坪上,如三片被暴雨打落的残叶,无助地依偎在一起,等待着天光,也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卢九台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他缓缓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疲惫深藏其后,唯有瞳孔深处,依旧亮着一点如孤狼般的警惕与坚韧。他一夜未眠,都在暗运内息,抵抗着体内那股阴毒的“锁脉香”和数处深可见骨的创伤。
他看了看苏晚晴,那眼神没有半分温情,只是如检视兵卒般,确认她还活着。然后,他便将目光投向了崖坪的入口,那是他们唯一的生路,也可能是敌人再次来袭的死路。
他挣扎着站起身,身形一个趔趄,却又被他以钢铁般的意志,强行稳住。他走到崖边,撕下袍角,蘸着岩石缝隙中汇集的、冰冷的露水,开始默默地清洗着手臂上的伤口。那伤口又深又长,皮肉翻卷,触目惊心,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动作沉稳得像是在擦拭一柄与自己无关的兵刃。
南汐也在这时悠悠转醒,她一睁眼,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牵动了内腑的伤势,嘴角立时便溢出了一缕殷红的血丝。她想坐直身子,却只觉浑身无力,连抬起一根手指都难。
卢九台听见她的咳嗽声,清洗伤口的动作顿了顿。他没有回头,只是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那是他身上仅剩的伤药,头也不回地向后抛去。
“接着。”他的声音,因一夜未语而沙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瓷瓶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在了南汐的手边。南汐看着那只沾满尘土的瓷瓶,又看了看那个依旧背对着她的男人,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分辨的情绪。她默默地捡起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和着一抹晨露,艰难地咽了下去。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寂中,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咕……咕噜……”
是苏晚晴的肚子在叫。她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此刻被这声音一激,更是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卢九台的动作,又是一顿。
他缓缓地转过身,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看了看满脸窘迫的晚晴,又看了看虚弱不堪的南汐,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将那块刚刚擦拭过伤口的、尚算干净的布条收入怀中,转身,迈开沉重的步子,一瘸一拐地走进了身后的密林。
南汐看着他消失的背影,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晚晴则有些害怕,她不知道这个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是不是生气了。
崖坪上,再次只剩下两个孤弱的女子。山风吹过,带来林间草木的清新,却也卷走了她们身上最后一丝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晚晴几乎要被冻僵的时候,林中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卢九台回来了。
他手中,提着一只早已被他扭断了脖子、尚在微微抽搐的肥硕野兔,另一只手里,还拿着几枚颜色青涩、不知名的野果。
他走到那堆早已冰冷的灰烬旁,没有生火,而是先将那几枚野果递给了晚晴,只说了两个字: “垫着。”
然后,他便蹲下身,从腰间抽出那口早已卷刃的佩刀,开始以一种娴熟得令人心惊的动作,剥皮、去内脏,处理起那只野兔。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利落,没有半分多余,仿佛在他手中被处理的,不是一只兔子,而是演练了千百遍的军中器械。
晚晴小口小口地啃着那酸涩的野果,看着他专注的侧脸。晨光恰在此时,自东方的云海中艰难地挤出一缕,照亮了他刀锋上反射出的、一点微弱的光。
那光,也似乎照进了两个女子那片晦暗无光的心里,带来了一丝微弱的火苗。
她们知道,只要这个男人还在,她们今天,就还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