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临沂城,昔日繁华的城市,一片肃杀意。
主街两侧的店铺,十有三四都钉着厚厚的木板,剩下的,也大多门窗破旧,在萧瑟的晚风中,发出“吱呀”的呻吟。街道上,巡逻的差役比行人还多,他们手按腰刀,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仿佛这城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流寇或乱匪。
卢九台拉着二女,没有走上人多眼杂的主街,而是熟稔地钻进了一条最偏僻、最黑暗的巷子。这里是城市的背面,充满了阴沟的恶臭和被遗忘的垃圾。他让南汐和晚晴在一个墙角处藏好,自己则如同一只融入黑暗的夜枭,悄无声息地潜回街口,借着一处茶楼的幌子作掩护,冷静地观察着城门口的动静。
不出他所料,方才的骚动,已经引来了更多的官差。城门口的盘查,变得比之前严苛了数倍,每一个进出之人,都要被仔仔细细地盘问。
他知道,此刻若是想强行出城,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回到巷中,对正有些不安的二女,只说了一句:
“今晚,不出城了。”
他领着她们,再次穿行于迷宫般的陋巷之中,最终,在一家门脸不起眼的当铺前停了下来。
当铺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混合着樟木与霉变的味道。高高的柜台后面,一个眼神精刮的山羊胡老头,正懒洋洋地拨弄着算盘。
卢九台没有多言,从腰间解下了佩刀,将刀柄朝内,平放在了柜台上。他伸出手,将刀柄上那枚跟随他半生的羊脂白玉佩,缓缓地、一圈一圈地解了下来。
在他解下玉佩的瞬间,他的脑海中,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一只温柔的女人的手,在京城的府邸里,正为即将出征的他,系上这枚代表着“平安”的玉佩。
他眼神一黯,那份恍惚只持续了千分之一个刹那,便被他强行斩断。他将玉佩放在柜台上,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这个,死当。”
老朝奉拿起玉佩,用指甲弹了弹,又凑到眼前,对着灯火仔细看了看那宫廷工艺的云纹雕工,眼中的精光一闪而逝。他将玉佩放下,头也不抬地道:
“三两银子。”
这价格,无异于明抢。但卢九台却连价都未还,只点了点头:“好。”
拿了碎银,卢九台没有急着去吃饭或寻住处。他先是在街边一个不起眼的杂货摊上,买了三顶最普通的、用旧了的竹编斗笠,那宽大的帽檐,足以遮住大半张脸。
做完这一切,他才带着二人,走进了一家成衣铺。
铺子光线昏暗,与其说是“成衣铺”,不如说是“估衣铺”更为贴切。衣物大多是些耐脏耐磨的粗布短打,层层叠叠地堆在货架上,散发着一股旧棉花的味道。
卢九台以他军中采买的经验,几乎没怎么看,便指着两套最寻常不过的青色布裙,对老板道:“就这两身,寻个合她们尺寸的。”
苏晚晴看着那两件灰扑扑的裙子,小嘴微微嘟起,有些失望。她拉了拉南汐的衣角,小声说:“南汐姐姐,这衣裳不好看……你穿那件白色的。”
卢九台闻言,动作一顿。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墙角,那里,恰好挂着一件质地尚可的月白色素面裙衫,许是哪家落魄的小姐当在此处的。
那一刻,一缕穿过店铺破旧窗棂的夕阳余晖,恰好落在那件白衣之上,也落在了南汐那张因疲惫而略显苍白的脸上。在漫天飞舞的尘埃中,这一束光,和光中的人,竟有一种不似凡尘的、遗世独立的美。
卢九台看着光束中,那张不施粉黛的、清冷的脸,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想起了多年前,在京城的府邸里,他的妻子,似乎也最爱穿这样一身月白色的素雅长裙。她们的身形、气质,明明截然不同,但此刻,在那束光中,两个影子,竟奇妙地、隔着生与死,重叠在了一起。
他看得微微失神,竟真的走过去,伸出手,将那件白衣,取了下来。他走到南汐面前,将衣衫在她身前,轻轻地比了一下。
这个动作,让南汐浑身一僵。她抬起头,正好撞进他那双深邃的、带着一丝她看不懂的恍惚的眼眸里。她的心,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耳根处,迅速泛起了一层滚烫的红晕。
但这份失神,只持续了一瞬。
卢九台仿佛被自己的行为烫到了一般,猛地将白衣放回原处。他转过身,背对着她们,用比之前更生硬的语气,拿起那两件青布衣衫,对老板道:“就这个!”
南汐低下头,用那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眼中万千的波澜。
换好了衣裳,戴上了斗笠,三人的形象,已经与城门口时,有了巨大的差别。卢九台这才领着她们,反其道而行之,走向城南那片最为龙蛇混杂、也最无人细查的区域。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他们寻到了一个卖“糁汤”的食摊。
一口大锅,几张长凳,锅里,是熬得浓稠滚烫的鸡肉粥,一股辛辣的香气,在寒冷的夜风中,显得格外诱人。摊主是个健谈的、满脸皱纹的老者。
这是本地劳苦大众最喜欢的、既能果腹又能驱寒的吃食。
卢九台要了三碗,又要了几个炊饼。
热汤端上来,盛在粗瓷大碗里,上面撒着一把碧绿的葱花和些许胡椒面。晚晴学着邻桌的汉子,将炊饼掰成小块,泡进汤里,然后便迫不及待地用勺子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
那汤,滚烫、鲜美,带着浓郁的肉香和麦仁的嚼劲,胡椒的辛辣更是瞬间从舌尖窜遍全身,让她额角一下子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熨帖舒坦。
“好……好喝!”她含糊不清地赞道,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南汐则一直盯着碗里那块不吃的姜,她犹豫了一下,用勺子将其舀起,轻轻地、仿佛不经意地,放进了卢九台的碗里。
晚晴注意到了这一幕,一边吃粥,一双明眸偷偷撇着他们,而卢九台,则是在一愣之后,面不改色地,将那块姜,连同汤粥,一同吃了下去。
南汐也小口地品着,她吃得很慢,很优雅,但那碗汤,还是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
摊主老者看着他们,呵呵一笑,打开了话匣子:
“客官,俺这糁汤,可是有来头的。听俺爷爷说,这方子,是当年戚家军在咱这儿剿倭时,传下来的军中食方。专给那些伤了、病了的弟兄们喝,一碗下去,发一身大汗,什么寒气都驱了!”
听到“戚家军”三个字,卢九台端着碗的手,猛然一顿。他抬起头,难得地,与老者多聊了几句,问起了当年戚帅的战绩。老者讲得眉飞色舞,卢九台则静静地听着,眼神中,流露出对那个英雄时代的无限追忆与敬意。
就在这时,邻桌几个酒喝多了的差役,也高声谈论了起来。
“听说了没?桐柏山那边出大事了!神拳门的人,好像让人给端了!干净利落!”
“是哪路神仙?”
“这就邪乎了!”一个差役凑近,压低了声音,既兴奋又恐惧地说,“我那在驿站当差的表兄说,是撞上了京里来的‘大内的人’。那伙人,邪性得很,打起来跟鬼画符似的……”
旁边一个茶客听得入神,也哆哆嗦嗦地补充道:
“何止是邪乎!我那邻居的三舅就在当场。
回来之后,人就痴痴傻傻的,家里人给他洗澡,发现他后脖颈上,多了一个小小的、像是被针扎过的、已经发黑了的红点……”
另一个差役一拍大腿,声音更低了:“对对对!就是这个!我表兄还说,那些活下来的人,晚上睡觉,总感觉……有人在耳边吹气,说一些听不懂的胡话,像是……在数数……”
这句话,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食摊上所有的暖意。
南汐端着碗的手,猛地一紧,脸色瞬间煞白。似是想到了什么。
卢九台的心,也猛地沉了下去。他想起了自己那只冰冷的手臂,想起了井中遗刻里那“天外魔物”的字眼,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缓缓升起。
他不再多言,迅速结了账,带着二女,离开了食摊。
在一家车马店,他用剩下的大半银子,买下了一辆半旧的板车,铺上干草。“你们伤势未愈,坐车走。”他沉声道。
月夜下,卢九台沉默地拉起了板车。车轮,在凹凸不平的青石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单调而又执拗的声响。
他走在路上,脑中交替闪现着——成衣铺里,那束光中的白衣女子;和差役口中那“耳边吹气”、“发黑红点”的诡异低语。
他忍不住抬头望向夜空。一轮明月高悬,清冷如霜。它静静地挂在那里,仿佛一只巨大的、漠然的、没有瞳孔的眼睛,正无声地凝视着大地上这三只渺小的、在连夜奔波的蝼蚁。
卢九台心中打了个寒噤,猛地收回目光,再不敢去看那月亮。他低下头,只看着脚下的路,拉着车,更快地走入了前方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