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轮清冷的明月,像一只悬于天际的、了无感情的巨大眼眸,正无声地凝视着脚下这片苍茫大地。
卢九台猛地低下头,心中那股没来由的彻骨寒意,让他再不敢去与那片清辉对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脚下被月光照得惨白的土路,双臂肌肉贲张,将身后那辆载着两个女子的板车,拉得更快了些。
“咯吱……咯吱……”
车轮在凹凸不平的官道上,发出单调而又执拗的声响,是这死寂长夜里唯一的配乐,碾过沉默,也碾过他那颗早已沉入深渊的心。
就在一个时辰前,临沂城那座早已废弃、被污泥与藤蔓堵塞的古运河水门之下,也是这般万籁俱寂。当他用那只不属于自己的冰冷左臂,一寸寸推开那扇锈死的、重逾千斤的铁栅时,南汐那张因失血而愈发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凝重,在他耳边低语:
“那些人的追踪之法,不在眼耳,而在‘气’。我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视线’,正从很远的地方,试图锁定我们。此地,一刻都不能多留,须在天明之前,远离此地百里之外,方能暂时断其感应。”
于是,便有了这场无声的、连夜的、朝着徐州方向的亡命奔逃。
一夜无话。
当第二天黄昏的最后一缕余晖,挣扎着从西边的天际隐去时,疲惫不堪的三人,终于抵达了徐州城外。
卢九台放下车把,只觉得双臂酸麻,几欲脱臼。他彻夜未眠,滴水未进,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全凭一股百折不挠的悍勇之气在强撑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覆着一层因体力透支而产生的、灰败的疲惫,嘴唇干裂起皮,连脚步都有些虚浮。
“大叔,我们……是不是安全了?”
苏晚晴清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天真与对眼前“繁华”的好奇。
卢九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京杭大运河上,是两片截然不同的天地。
河的北岸,官家漕运码头之上,“皇明”的旗幡有气无力地耷拉着。一艘艘巨型粮船,如同搁浅的巨兽,静泊无声。几个监督的官吏与兵丁,个个油光满面,正与船上的管事谈笑风生。而河的南岸,私人商船码头则如同一锅滚沸的粥,人声鼎沸,喧嚣震天。船工们粗犷的号子,与酒楼里飘出的靡靡丝竹之声混杂交织,构成了一派光怪陆离的繁华。
这番景象,不但没有给卢九台带来半分安全感,反而让他的心,沉得更深。
而南汐,亦是从那片喧嚣中,感受到了一股更加浓烈的、因欲望而失控的“混乱”气息,让她本能地蹙起了眉头。
“先进城,找个地方落脚。”卢九台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他重新拉起板车,领着二女,汇入了那股涌向城门的复杂人流之中。
徐州城内,想寻一处安身之所,远比他们想象的要难。
好一些的客栈,早已被那些腰缠万贯的盐商,或是佩刀挂剑、满脸横肉的江湖豪客给整院包下。三人衣衫虽已换过,但那一身的风尘仆仆与骨子里的疲惫,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客栈的店小二们,个个都练就了一双势利眼,一看到他们这副模样,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摆摆手,一句“客满了”,便将他们往门外推。
晚晴那点初见城市的兴奋,很快便被这种无声的鄙夷消磨殆尽。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原来人与人之间,真的有一道看不见的墙。
最终,还是卢九台从怀中摸出的一小块碎银,在南岸码头附近一条最嘈杂的巷弄里,换来了一家名为“迎水楼”的中等客栈掌柜一句不情不愿的答复。
“楼上客房早满了,只剩一间堆杂物的后院柴房,爱住不住!”
柴房虽陋,却总好过露宿街头。卢九台正要付钱,一个踉跄,身子不由自主地靠在了门框上,才勉强站稳。
这一夜的亡命奔逃,几乎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精力。
也就在此时。
“都他娘的给老子滚出去!”
一声嚣张的、带着浓重酒气的断喝,从门外炸响。客栈那本就老旧的木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几个身影摇摇晃晃地闯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一身宝蓝色的上好绸缎,腰间挂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只是那张脸上,却挂着一种被酒色掏空了的苍白与浮肿。他身后,跟着四五名更为彪悍的汉子,个个手按刀柄,气焰嚣明。
“哎哟,单三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客栈掌柜的一看来人,脸上立刻堆起了谄媚的笑。
来者,正是本地第一大帮“铁掌帮”帮主的独子,在徐州地界无人敢惹的“漕河蛟”,单三。
单三的目光,如一只黏腻的苍蝇,在客栈里一扫,便立刻被戴着斗笠、虽衣着朴素却身段婀娜的南汐给吸引住了。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淫邪的目光毫不掩饰。
他一脚踩在一条长凳上,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宣布道:“这楼,小爷今晚包了!让所有闲杂人等,半柱香之内,都给小爷滚出去!”
说完,他轻佻的目光转向卢九台,嘴角挂着一丝极尽轻蔑的笑容,对身边的帮众笑道:“你们瞧瞧,这年头,什么货色都敢出来走江湖。一个拉车的泥腿子,带着这么标致的小娘子出门?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
尖酸的哄笑声,立刻在客栈里响了起来。
卢九台的眼中,寒光一闪而过。
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
他暗自道:“不过是一条在浅水里扑腾的泥鳅罢了。”
他体力已然透支,此刻只想寻一处地方,让身边的两个女子能安稳地睡上一觉。
他选择“忍”。
他没有理会,只是伸出手,一手拉住南汐,一手拉住晚晴,压低了声音,沉声道:“我们走。”
“哎,别急着走啊!”单三见他退让,愈发得意,上前一步便挡住了去路,用一种油腻得让人作呕的语气说,“把这两位小娘子留下,陪小爷我喝杯酒。至于你这个‘泥腿子’嘛……”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被吓得浑身发抖、下意识躲在卢九台身后的苏晚晴身上。少女的柔弱可欺,似乎更能激发他那种施虐的快感。
他轻佻地伸出手,竟直接朝着晚晴那张因恐惧而毫无血色的脸蛋,捏了过去。
“……你可以滚了。”
这个动作,彻底触碰了卢九台心中的逆鳞。
晚晴的瞳孔中,倒映着那只越来越近、令人作呕的手。
就在那油腻的指尖即将触及脸颊的前一刹那。
“啪!”
一声清脆、沉闷、如同冬季冰河断裂的脆响。
一只手,不知何时,已如从虚空中探出的铁钳,稳如泰山,快如闪电,死死地抓住了单三那只不规矩的手腕。
是卢九台。
他依旧站在原地,姿态未变,仿佛从未动过。
但他的眼神,已经变了。
火山般的恐怖杀意。
他瞳孔深处,甚至闪过了一抹因体力透支而被强行引爆怒火后,才独有的、血色的疲惫。
整个客栈大堂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被抽干、被凝固。所有人的哄笑与喧哗,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