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啪”的一声脆响。
似是冬日里,一根粗壮的冰棱被拦腰拗断,清脆,且带着一股让人牙酸的寒意。
满堂喧哗,戛然而止。
众人骇然的目光,齐齐聚焦在那一处。
只见“漕河蛟”单三那张因酒色而浮肿的脸,得意的笑容还僵在嘴角,瞳孔里却已倒映出全然的惊愕与不可置信。他那只伸向苏晚晴脸颊的、戴着玛瑙扳指的油腻之手,此刻竟被一只手腕,如铁铸的鹰爪般,死死扣住,动弹不得分毫。
出手的,正是那个一直垂着头、看似落魄潦倒的斗笠汉子。
他依旧站在原地,身形未动,便如一截早已枯死的古木。但整个人的气势,却在那一瞬间,天翻地覆。方才那股被风尘磨尽了棱角的颓唐之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从尸山血海中凝练出的、令人胆寒的杀意。
一瞬间,晚晴仿佛不是在看那个沉默的阿叔,而是看到了一尊从古寺里走出来的、怒目圆睁的护法金刚。那股气,让她连呼吸都忘了。
单三也是一愣,随即剧痛和羞辱感如潮水般涌上,他那张白脸涨成了猪肝色,色厉内荏地嘶吼起来:
“你……你敢动我?知不知道小爷我是谁!来人!给老子废了他!”
卢九台眼皮都未曾抬一下,那双藏在斗笠阴影下的眸子,冰冷如铁。他望着眼前这张扭曲的脸,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颗冰珠子,沉沉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拿开你的脏手。”
“找死!”
话音未落,一名离得最近的铁掌帮帮众已狞笑一声,掣出腰间朴刀,从侧面,携着一股恶风,直劈卢九台的头颅!
南汐戴着斗笠的脸庞虽看不真切,但她那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单手已悄然结成了一个奇异的法印。
然而,卢九台看也不看那劈来的刀锋。
就在满堂看客都以为他要血溅当场之际,他扣着单三手腕的那只手,猛然发力!
“咔嚓!”
这一次,是清晰无比的骨骼错位之声。
“啊——!”
单三喉间爆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整个人因剧痛而瞬间瘫软。卢九台却看也不看,顺势将他那瘫软的身子,如一个破麻袋般,向着劈来的刀锋,不闪不避地横着“送”了过去!
那名挥刀的帮众大惊失色,他这一刀若是劈实了,自家少主的半边身子都要被卸下来。惊骇之下,他只能硬生生刹住刀势,胸前门户大开。
高手相争,争的便是这一瞬。
就是这个停顿的刹那,卢九台的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用虎口如铁钳般,精准无误地“锁”住了那朴刀刀身与刀柄连接的最薄弱之处。
他手腕一拧一错!
“铛!”
一声脆响,那口磨得雪亮的钢刀,竟被他以蛮力,应声折断!
半截断刀在空中打了个旋,带着寒光,“夺”的一声钉入了旁边的柱子,直没至柄。刀身兀自“嗡嗡”震颤不休,那声响,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这一下兔起鹘落,快得令人目不暇接。其余几名帮众这才反应过来,怒吼着从不同方向合围而上,刀光交错,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汉子剁成肉泥。
卢九台不退反进。
他整个人,仿佛一头被惊醒的下山猛虎,沉腰立马,以肩为槌,以肘为枪,以膝为盾,用一种军中最直接、最野蛮的姿态,硬生生地冲撞进那看似密不透风的刀阵之中。
一名帮众的刀刚递出一半,便觉眼前一花,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已撞在他的肩窝,整个人如同被攻城槌击中,惨叫着倒飞出去,将两张桌子撞得稀烂。
另一人想从背后偷袭,卢九台却像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一记沉猛的肘击向后捣出,正中其胸口“膻中穴”,那人闷哼一声,双眼一翻,当场便晕厥过去。
这根本不是江湖人之间的“过招”,这是久经沙场的重甲步卒,在用身体,冲垮一队羸弱的、不成阵型的乡勇。
他每一次冲撞,都精准地打在人体的重心与关节要害;他每一次闪避,都利用了最近的敌人作为自己的“盾牌”。对方的合围之势,在他这头“人形凶兽”面前,如同纸糊的一般,瞬间崩溃离析。
三两个呼吸之间,方才还气焰嚣张的铁掌帮帮众,已是东倒西歪,躺了一地,个个口中呻吟,再无一人能站得起来。
卢九台回到原点,依旧站在南汐和苏晚晴身前,仿佛从未移动过。他身上那件破旧的粗布衣衫,甚至连一丝褶皱都未曾多出。
他松开那早已痛得涕泪横流、吓得魂不附体的单三,任由他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
然后,他缓缓抬起眼,那双藏在斗笠下的眸子,扫过全场所有因惊惧而瑟瑟发抖的帮众和看客。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轻蔑,更没有得胜后的自得。那是一种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独自面对千军万马冲锋时,才会有的漠然与死寂。
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滚。”
所有尚能动弹的铁掌帮帮众,如蒙大赦,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痛,连滚带爬地架起他们那半死不活的少主,仓皇地向门外逃去。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回头时正对上卢九台那双眼眸,吓得魂飞魄散,连一句“你给我等着”的场面话,都不敢再说,狼狈不堪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大堂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客栈掌柜和小二,躲在柜台下,大气也不敢出。其他的客商,则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敬畏地、远远地看着这个煞神,生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苏晚晴看得目瞪口呆,小嘴微张,早已忘记了害怕。她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原来,这个沉默的阿叔……这么厉害!厉害得…嗯,就像评书里说的那些万人敌的大将军!
南汐那双隔着斗笠轻纱、清冷如水的眸子里,第一次,闪烁着混杂着惊异、欣赏、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璀璨光芒。
她原以为,他只是靠着那只诡异的手臂才能与天机府周旋。此刻她才真正明白,他本身,就是一柄藏于鞘中的绝世凶兵。
卢九台收敛住心神。
他身上那股令人窒息的修罗之气,如潮水般缓缓退去,又恢复了那个沉默寡言的落魄旅人模样。他走到一张尚还完好的桌子旁,从容坐下,然后,将目光投向了那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客栈掌柜。
他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堂:
“掌柜的,方才惊扰了。这几张桌椅的钱,我赔。”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小块碎银,轻轻地放在了桌上。那银子,比方才给的房钱,多了数倍。
一旁的南汐,眼中的异彩更盛。她瞬间便明白了卢九台的用意。这看似多此一举的“赔钱”,实则是一招极其高明的“攻心之计”。
他不是付不起房钱的穷汉,也不是滥杀无辜的莽夫。他出手,只因被触碰了逆鳞。他赔钱,则是在宣告,自己行事,有自己的规矩。这既是在安抚客栈掌柜,让他不至于立刻去报官;也是在震慑其他蠢蠢欲动的江湖客,让他们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
那掌柜战战兢兢地从柜台后探出头,看着桌上那块银子,又看了看卢九台,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敬畏,连连摆手道:“不……不敢,客官,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这钱,万万不敢收……”
卢九台不再理他,又从行囊中,取出两个干硬的炊饼,递给南汐和晚晴,沉声道:
“吃,吃完,我们就走。”
他的语气,平淡得仿佛刚才那场激斗从未发生。
南汐和晚晴接过炊饼,在这诡异的寂静中,默默地啃着。她们知道,这是在补充体力,为接下来的连夜奔逃做准备。
就在这片刻的宁静中,卢九台却一直在用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大堂内的另外几拨客人,以及窗外街道上的光影变化。他在估算,铁掌帮的援兵何时会到,城里的巡夜队何时会经过。这一切,都在他那如同精密沙盘的脑中,飞快地推演着。
待到一柱香的工夫过后,他估摸着铁掌帮的人即使回去报信,此刻也才刚刚组织起人手。而这时候,正是城中守卫换班、最为松懈的时刻。
他站起身,将剩下的半壶凉茶一饮而尽。
“走。”
他只是平静地在前带路。南汐和晚晴便立刻会意,紧随其后。
三人就这么在满堂敬畏的目光注视下,不疾不徐地,走出了客栈的大门。
如此从容离去,反倒会让那些暗中观察的人,心生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一出客栈,他立刻领着二女,七拐八绕,钻进了徐州城那迷宫般的陋巷之中,其路径之刁钻,选择之果决,显然是方才在客栈中,就已经规划好的。几个起落,便彻底消失在了夜色里。
约莫半个时辰后,当铁掌帮的大队人马,举着火把,气势汹汹地冲进迎水楼时,早已是人去楼空。只剩下那半截还钉在柱子上的断刀,在火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嘲弄般的光。
一轮残月,高挂天际。
荒郊的土路上,三人迎着清冷的月色疾行,那辆在城中买的板车,早已丢弃。
月华如水,苏晚晴这小丫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借着月色偷偷地去看前方那个男人的侧脸。她觉得,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此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魅力。
南汐则一直沉默着,她的目光,再次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只是一直怔怔发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卢九台走在最前面,月光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极长。
南汐和苏晚晴,一左一右,不自觉地,走进了他影子的庇护范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