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最好的帷幕。
祠堂西侧的密林中，卢九台的身影，如同融入墨色的鬼魅，悄无声息。他靠在一棵粗壮的槐树之后，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得与风声、虫鸣几乎别无二致。
不远处，一名负责警戒的铁掌帮帮众，正百无聊赖地靠着树干，口中低声抱怨着这趟差事的无趣。他丝毫没有察觉，死亡的阴影，已从他身后的黑暗中，缓缓升起。
他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脚下的枯叶，仿佛都为他变得柔软。就在他接近那人身后，只有一步之遥时，他暴起发难。
左手，如一只迅疾的铁钳，闪电般捂住了那人的口鼻，将他所有即将出口的惊骇，都死死地按回了喉咙深处。与此同时，他右手反握的佩刀，自那人毫无防备的后腰软肋处，以一个向上四十五度的角度，精准地、沉默地，一捅而入，直没至柄。
那帮众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神采，如被风吹熄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
卢九台缓缓地将他放倒，拖入更深的灌木丛中。他看着刀锋上滴落的温热鲜血，那双在暗夜中依旧锐利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他如同林中最顶尖的猎手，利用着每一处阴影，每一片树丛，将自己的身形，与这片黑暗的丛林，彻底融为了一体。他绕过一队正在搜寻的敌人，悄无声息地接近了另一名落单的哨兵。那人正对着一棵树撒尿，口中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看到这一幕，卢九台心中涌起的，一股荒谬的、混杂着屈辱与愤怒的自嘲。想他卢象升，曾是执掌一方兵马、与国之大敌周旋的宣大总督，如今，竟要在此，与这等市井徒，做这般鼠辈的勾当！
他眼中的光芒，瞬间变得锐利而冰冷，再无半分犹豫。
他如一道鬼影，从背后欺近，刀光一闪，那不成调的歌声，便戛然而生。
在解决了四五名外围的“眼睛”之后，他正准备继续向祠堂的方向摸去，彻底剪除敌人的羽翼。
也就在此时，他猛然抬头。
只见祠堂方向的夜空，被一片冲天而起的火光，映得通红。那火势，远比他潜出时，要猛烈了数倍，甚至能听到木材爆裂的“噼啪”声和隐约传来的、女子的惊呼。
他心中猛地一沉。
“不好！”
他提着刀，如一头被激怒的猛虎，朝着那片火光，全速奔回！
当他冲出密林，抵达祠堂后墙的破洞处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眦欲裂。
只见火海之中，南汐正将晚晴死死地护在身后，背靠着神龛，手中的半截断木，早已碎裂。她脸色苍白，嘴角挂着血丝，身上衣衫多处被火星燎得焦黑，已然是力竭之相。而在她们身前，一道燃烧的断梁，暂时阻隔了敌人，也封死了她们的退路。
火墙的另一边，十余名铁掌帮帮众，正满脸戏谑地欣赏着这笼中困兽的景象，不时投掷些石块或燃烧的木条，口中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小娘皮，出来啊！再不出来，可就成烤乳猪了！”
“哈哈哈哈……”
卢九台眼中的血色，一闪而过。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是借着敌人所有注意力都被祠堂内吸引的空当，如同一个从地狱归来的复仇之魂，悄无声息地，接近了那群正在狂笑的敌人。
一名帮众笑得正欢，只觉后颈一凉，仿佛被什么冰冷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随即，所有的笑声与意识，便都凝固了。
卢九台的身影，如虎入羊群。
他的刀，快如闪电。
一步，一杀。
没有一招是多余的，刀锋过处，必溅起一串血花。
那些前一刻还在狂笑的帮众，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一個接一个地倒下。他们的脸上，甚至还残留着惊愕与不可置信的表情。
“住手！”
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如平地惊雷，自林中炸响。那脸带刀疤、身材魁梧的汉子，铁掌帮大弟子陈泰，提着一口厚背砍刀，终于从他之前被引开的方向，疾奔而回。
他看着满地身首异处的同门，又看了看那如同魔神附体般的卢九台，眼中怒火滔天。他将刀尖一指，沉声喝道：“阁下好重的杀气！”
卢九台没有回答。
陈泰心中一凛，他虽自负武功，但眼前这人身上那股煞气，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他不再多言，低喝一声，脚下“趟泥步”一错，整个人如一张拉满的强弓，手中那口厚背砍刀，带着一股开碑裂石的刚猛之气，当头劈下！
他这一刀，名为“泰山压顶”，正是铁掌帮刀法中最重气势的一招，讲究的是一往无前，以力破巧。
面对这雷霆万钧的一击，卢九台脚下却是不退反进，跨出半步。他没有用刀去格挡，而是身子一侧，让过那凌厉的刀锋，同时，手中的佩刀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自下而上，如毒蛇出洞，反撩向陈泰持刀的手腕。
这正是军阵之中，最实用的“进步崩山”变式，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只求与敌偕亡。
陈泰身经百战，见他竟使出这等两败俱伤的打法，心中也是一惊。他手腕急翻，刀锋下压，变劈为削，刀身“嗡”的一声，贴着卢象升的佩刀滑过，擦出一串刺眼的火星，削向卢九台的咽喉。
这一下变招，快、准、狠，尽显其江湖老辣。
然而，卢九台的反应，却比他更快。
就在双刀交错的瞬间，他左手倏然探出，五指如钩，竟不顾那锋利的刀刃，一把抓向陈泰的肩头“缺盆穴”。这一下若是抓实了，陈泰的半边身子都要酸麻无力。
这已然超出了“招式”的范畴，而是最纯粹的、不计任何后果的战场搏杀。
陈泰被他这股悍不畏死的疯劲逼得心头火起，怒喝道：“找死！”他竟也弃了防守，左掌运足十成力，掌缘带着一股灼人的热风，不闪不避，狠狠拍向卢象升的胸膛。
两人俱是选择了以命搏命的打法！
“砰！”“嗤！”
两声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陈泰的铁掌，结结实实地印在了卢九台的左肩。卢九台本就有伤在身，又兼内息不畅，这一掌之下，只觉一股刚猛的力道透体而入，震得他气血翻涌，身形一个踉跄。
而他也未让对方好过。他那记反撩的佩刀，虽被陈泰避开了手腕要害，却也在其小臂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
两人一触即分，各自退出数步。
陈泰捂着流血的手臂，眼神惊疑不定。他没想到，眼前这人明明气息虚浮，功力远不如己，但一身搏杀的技艺，却狠辣到了极点，每一招都像是从死人堆里练出来的，让他一身精湛的武功，竟有种施展不开的憋屈之感。
而卢九台，则拄着刀，剧烈地喘息着。陈泰那一掌，已然加重了他的内伤，他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全凭一股不屈的意志，才强撑着没有倒下。
他知道，以自己此刻的状态，再用凡俗武技，必败无疑。
“阁下究竟是何人？”陈泰沉声问道，他已经意识到，对方绝非寻常江湖客。
卢九台没有回答。他暗自下定了决心。这人的武功不低，战场锻炼的杀招一时半会很难奏效。而自己伤势未愈，才斗了几个回合，已然是气血翻涌。
他不能败，更不能死在这里。
他还有，未竟之事。
陈泰见他神情有异，心中警兆大生，不再犹豫，再次欺身而上，手中砍刀化作一片光幕，将卢九台全身上下都笼罩了进去，口中喝道：“不管你是谁，今夜，都把命留下吧！”
面对这漫天刀光，卢九台却做出了一个让陈泰又惊又疑的动作。
他竟然，弃了刀。
那口佩刀，“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他抬起了自己的左臂，那只一直被他刻意不用的左臂。
在陈泰疑惑的目光中，他以后发先至的速度，直接用那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手，迎向了那片密不透风的刀幕！
“铛！铛！铛！”
一连串密如急雨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起。陈泰只觉自己每一刀，都像是劈在了一堵无法撼动的精铁墙壁之上，震得他虎口崩裂，气血翻腾。
而那只手，毫发无伤。
紧接着，在祠堂火光的映照下，那只手上，幽蓝的星辰纹路，如同活物一般，骤然亮起！
“妖……妖法！”陈泰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恐惧的颤音。
卢九台仍旧没有言语。他感受着左臂中那股冰冷的、无穷无尽的力量，眼中那份属于人的情感，正在迅速褪去，只剩下将眼前一切“障碍”尽数毁灭的冰冷逻辑。
他左拳挥出。
这一拳，没有招式，没有技巧，只是纯粹的力量。
快得，甚至在空气中，拉出了一道肉眼可见的、扭曲的波纹。
陈泰已避无可避，只能将厚背砍刀横于胸前，拼死格挡。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那口百炼精钢的厚背砍刀，在那一拳之下，如朽木般，应声断为两截！
余势不衰的拳锋，重重地轰在了陈泰的双臂之上。
他虽以双臂交叉护住了胸口要害，但那股非人的巨力，依旧震得他双臂骨骼“咯咯”作响，整个人如遭雷击，向后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祠堂的一根石柱上，口中鲜血狂喷。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发现自己的双臂，已然被那一拳震得抬不起来，暂时失去了知觉。
他看着陈泰眼中那份对“非人怪物”的恐惧，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只完好无损、却散发着寒意的手。
卢九台缓缓收回左拳，手臂上的幽光渐渐隐去。
也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名在旁装死许久的帮众，正是最初被南汐一掌拍倒的那人，此刻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中摸出淬毒的袖箭，对准了火墙之后、因看到战局明朗而心神稍松的南汐，猛地射了出去！
致命的寒光，悄无声息地，破空而至！
那一瞬间，卢九台的反应，已然超越了思考。
“救她!”
他甚至来不及转身，只是听风辨形，身体的本能已经做出了判断。他左脚猛地向后一踏，整个人如一张被反向拉满的弓，侧着身子，向着南汐的方向，暴射而出！
他那只刚刚才展现过非人力量的、闪烁着幽蓝微光的左臂，如同一面黑沉沉的盾牌，后发先至，精准无误地，横亘在了那支毒箭与南汐之间。
“叮！”
一声极其清脆、不似血肉之响的撞击声。那支淬了“见血封喉”剧毒的袖箭，竟被他的手臂，硬生生地弹飞了出去，箭头崩裂，掉落在地。
他用这只“妖物”的手臂，守护了一个女子的生命。
然而，这电光火石间的救援，也让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为了格挡这一箭，整个身形都暴露在了前方，中门大开，再无半分防备。
高手相争，争的就是这一刹那的生机！
一直被他那“妖法”所震慑的大师兄陈泰，虽已身受重创，但眼见对方为了救人而露出如此大的一个破绽，那份属于江湖顶尖好手的搏杀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
“好机会！”
他怒吼一声，竟拼着内脏俱裂的风险，强提一口真气，从地上一跃而起，将全身最后的力量，都汇聚于左掌之上，朝着卢九台那毫无防备的后心要害，狠狠地拍了过去！
这一掌，已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势要将眼前这个“怪物”，彻底留在此地。
火墙之后的南汐，看得真切。
她的瞳孔，在那一刻，剧烈地收缩。
她看到了！她看到卢九台为了救她，将后背完全暴露给了强敌。她看到那只手掌，正在无限地放大。
她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救他”
她想也不想，强行催动体内那早已混乱不堪的真气，也迎着那道火墙，奋力扑了出去！
她的身法，从未如此之快，快得仿佛要燃烧自己的生命。
她的目标只有一个——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住那致命的一掌！
于是，祠堂前，出现了极其悲壮而又诡异的一幕。
卢九台的身形，因格挡毒箭而凝滞。
陈泰的掌风，带着炽烈的气息，已到其身后。
而南汐的身影，如一道白色的闪电，从侧前方，义无反顾地，撞向了卢九台的怀中！
“砰！”
一声沉闷的、令人心碎的巨响。
陈泰那含恨的一掌，最终没有击中卢九台。它结结实实地，印在了用身体护住卢九台的南汐的后背之上。
南汐口中鲜血狂喷，如同一只被狂风摧折的蝴蝶，软软地倒在了卢九台的怀里。巨大的掌力，直接震断了她的肩胛骨与两根肋骨，让她眼前一黑，瞬间便失去了所有力气。
而卢九台，也因为她这奋力一撞，再也支撑不住，抱着她，单膝跪倒在地。
卢九台看着怀中软倒、气息奄奄的南汐，眼中的迷茫与自厌，瞬间被滔天的狂怒所取代！
他不再理会自己身上的旧伤，甚至不再去看那打出最后一掌后、已是油尽灯枯的陈泰。他如一头发狂的凶兽，猛然回身，顺手捡起一把朴刀，化作一道追魂的电光，一刀，先结果了那名放冷箭的喽啰。
然后，他才回过头，看向陈泰。
他没有再用那只“妖物”之手，只是用他那属于人类的、沾满了血污的右手，将佩刀，缓缓地，送入了对方惊骇欲绝的眼中。
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铁掌帮援兵的呼喝声。他挣扎着，摇摇晃晃地走到痛得无法起身的南汐面前，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却因虚弱而颤抖的声音说：
“信我。”
随即，他将她拦腰抱起。又对一旁的已经呆住的晚晴低吼：“晚晴，跟上！”
他抱着一人，拉着一人，踉跄地冲向祠堂后那片黑暗中的枯井，一跃而入。
“轰隆！”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下井旁的巨石，将井口彻底封死。
地窖里，陷入了比死亡更深沉的、绝对的黑暗与寂静。
只有三人粗重的呼吸、晚晴压抑的啜泣、南汐因剧痛而发出的微弱呻吟。在黑暗中，卢九台摸索着，找到了南汐因痛苦而冰冷颤抖的手。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只是用自己那只属于人类的、滚烫的、沾满了血污的右手，紧紧地、用力地，握住了她。
然后，用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气声，说了一句：
“……我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