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九台将那枚尚带着南汐体温的玉佩,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他没有多言,只是对晚晴低声嘱咐了一句“照顾好她”,便转身,向那被巨石封住的井口走去。
晚晴看着他那高大而又疲惫的背影,想说一句“阿叔小心”,却只觉喉头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卢九台深吸一口气,左臂发力,星纹幽光只闪了半息又黯,不断地紊乱闪烁,终于缓缓地,将那块重逾千斤的巨石,一寸一寸地推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他潜出枯井。
外界,天色依旧是黎明前最深沉的铅灰色。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过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的荒野,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他强忍着内息紊乱带来的剧痛与毒伤带来的阵阵眩晕,如一头经验最丰富的老狼,沿着荒僻的田埂和树林的边缘,向着徐州城郊的方向,悄然潜行。
风吹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在他听来,都像是敌人的脚步;远处传来的几声野狗的吠叫,都让他瞬间绷紧了神经,手,也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
他极其虚弱,每走一步,体内都如被火烧般疼痛。他必须时不时地停下来,靠着漆黑的树干大口喘息,全凭着一股悍勇之气,与体内那不断发作的毒性做着抗争。
也不知行了多久,就在他行至一处必经的溪流渡口时,他那双早已在沙场上磨砺得如同鹰隼般的眼睛,猛然一缩。血在耳中轰鸣,他强压心跳,只听篝火嗤嗤。
他立刻伏下身子,藏入了河岸边一人多高的芦苇荡中,凝神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渡口旁,几点火光,如鬼火般跳动。火光下,七八条汉子,手持兵刃,正围着一堆篝火,低声交谈着什么。在他们身旁,还停着几具用破草席盖着的尸体。
是铁掌帮的人!
卢九台心中一沉。他知道,以自己此刻的状态,硬冲,无异于以卵击石。而绕路,则不知要多耽搁多少宝贵的时间,地窖里的南汐,等不了。
他伏在冰冷的泥地里,一动不动,只将自己的身形,与这片漆黑的芦苇荡,彻底融为了一体。
那支铁掌帮的队伍,显然是刚刚从祠堂那边撤下来的,一个个垂头丧气,满脸惊魂未定。为首的一个小头目,正骂骂咧咧地抱怨着:“他娘的,到底是哪路神仙,连陈师兄都……回去怎么跟帮主交代!”
另一个人接口道:“我看那人,不像是江湖中人,倒像是官府里出来的,那一身杀气,乖乖,吓死个人!”
卢九台暗道,必须想个法子,“骗”过去。
他没有急着现身。他先是就地取材,抓起一把湿泥,混着地上的草屑,将自己身上那些太过明显的血迹,都胡乱地涂抹了一遍。然后,他从芦苇荡里,折了一根粗长的芦苇杆,当作拐杖。最后,他故意将自己的呼吸,调得短促而又虚弱,将一身杀气,都收敛得干干净净。
做完这一切,他才拄着那根芦苇杆,摇摇晃晃地,从黑暗中,主动地,走向了那堆火光。
“站住!什么人!”
他的出现,立刻引起了那群人的警觉,几口朴刀,瞬间便对准了他。
卢九台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佝偻着身子,发出一连串剧烈的、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咳嗽声。然后,他才抬起头,用一种虚弱不堪、带着浓重淮北口音的沙哑声音说:“大……大爷……行行好,俺是……是从北边逃难过来的……家里遭了灾……想去徐州城投亲……”
他一边说,身体还在不住地摇晃,仿佛下一刻,便会倒下。
那小头目狐疑地打量着他,手中的刀,却并未放下。
就在此时,卢九台仿佛是支撑不住,身子一个趔趄,恰好将自己那被血液和泥土弄得一塌糊涂的衣身,稍微暴露在了火光之下。他呻吟道:“路上……路上遇到了几个剪径的毛贼……挨了一刀……大爷,俺……俺快不行了……”
那小头目看着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惨状,又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血腥和病气的味道,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也化作了深深的厌恶和不屑。
他骂骂咧咧地挥了挥手:“晦气!看他这鸟样,也活不过今晚了。滚滚滚!别死在这儿,脏了爷爷们的地!”
卢九台闻言,如蒙大赦,连连作揖,口中千恩万谢地,拄着那根芦苇杆,一步三晃地,“艰难”地,通过了这道生死关卡,缓缓消失在了前方的黑暗之中。
在脱离了那群人的视线后,他的腰背,才重新挺直了些许。但每多走一步,都牵动着体内的乱息,带来一阵钻心般的疼痛。
他不敢停,也不能停。
又行了半个时辰,终于,在天光大亮、城郊的市集开始喧闹起来的时候,抵达了他此行的目的地。
那是一家毫不起眼的、贩卖着南方蜜饯与干果的“南货铺”。
当他看到那块早已在心中默念了千百遍的招牌时,那根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终于稍稍一松。整个人,几乎要虚脱在地,只能用手,死死地扶住墙角,大口地、无声地喘息着。
他缓了下心神,只觉得,日光刺目,人声如潮。
片刻,他抬起头,打量着眼前这家“南货铺”。
铺子不大,门脸也寻常,门口摆着几篓来自南边的蜜饯、笋干,一名懒洋洋的伙计,正有气无力地招揽着生意。一切,都与这喧嚣的市井,别无二致。
这家店,实在“过于普通”了些。那名伙计,眼神看似涣散,但站立的位置,却恰好能将整个街口的情形尽收眼底;而那位在柜台后,垂着头,慢条斯理地拨着算盘的胖掌柜,呼吸之绵长,远非一个养尊处优的商人可比。
这是一家,外松内紧的硬点子。
卢九台不再犹豫,他理了理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破旧衣衫,迈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去。
他没有去看那些琳琅满目的货物,只是径直走到柜台前,对着那位始终没有抬头的胖掌柜,用一种略带沙哑的声音,平静地说道:“掌柜的,问个路。此地,可有‘无根之水’?”
“噼啪”一声,算盘上的一颗珠子,被拨得格外响亮。
那胖掌柜依旧没有抬头,只是手中的算盘,拨得更快了些,口中慢悠悠地答道:
“客官说笑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天底下,哪有无根之水?只有……不系之舟。”
他说完,算盘声一顿,整个铺子,陷入了一瞬间的寂静。
卢九台迎着他那看似不经意的试探,神色不变,声音也沉稳如旧:
“舟行海上,全凭星月。今夜,月不明。”
“啪!”
这一次,是那胖掌柜将算盘,重重地合上的声音。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那是一张平日里看起来和气生财的笑脸,但此刻,那双藏在镜片后面的小眼睛,却锐利如鹰,死死地盯住了卢九台。
卢九台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枚沾着血污、却依旧温润的羊脂玉佩,轻轻地,放在了那张油腻的柜台之上。
当那胖掌柜的目光,触及到玉佩上那朵盛开的、样式奇特的白色莲花时,他眼中所有的戒备与审视,瞬间,都化作了惊雷般的虔诚。
他猛地站起身,绕出柜台,将铺门掩上,挂出“东家盘点”的牌子。
而后,对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浑身浴血的汉子,深深地、庄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
“……月虽不明,自有长庚引路。贵客,里面请。”
他便是此地的分舵主,孙先生。说罢,便领着卢九台,穿过堂屋,来到后院一间看似普通的厢房前。他推开房门,一股与外面市井完全隔绝的、混合着药草与奇异冷香的洁净气息,扑面而来。
房内,陈设简单,却井井有条。一整排药架倚墙而立,瓶罐森然,冷香扑鼻。而正对门的墙壁上,则挂着一幅巨大的、早已泛黄的兽皮,上面,用朱砂绘制着一幅极其诡异的星图。朱砂星点蜿蜒,像血在兽皮上结痂。
卢九台的目光,瞬间便被那幅星图所吸引。
他饱读经书,于天文历算,也颇有涉猎。但他看得出,这幅图上所绘的星宿,其运行轨迹,与他所知的三垣二十八宿,全然不同,似是违背了天道运转的常理一般,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不可名状的诡异。
“此乃教中圣物,我等凡夫,无从窥其万一。”孙先生见他看得出神,恭敬地解释了一句,便不再多言。
他走到墙角一处暗格前,打开机括,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双手捧出一个冰凉的、如月光凝结的青瓷小瓶,还有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以及一些干净的衣物、清水和干粮。
他将这些东西,一一递给卢九台,最后,递上那青瓷小瓶时,郑重地叮嘱道:“此乃本教圣药,月魄返生浆。药力霸道,重伤之人,一次只可服用三滴。切记。”
卢九台接过那冰凉的瓷瓶,只觉一股清冽的寒意,顺着掌心,直透心脾,让他那因毒伤而昏沉的头脑,都为之一清。
就在他准备将所有物资收入怀中,即刻离去时,孙先生却又从暗格深处,取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小的物事,递了过来。
“这是三百里外,‘淮安分舵’的联络图与信物。此地,已不安全。”他看着卢九台,用一种满含着真切担忧的语气,低声问道,“敢问贵客,圣女大人……她凤体安否?”
“有劳挂心,性命无碍。”卢九台沉声回了一句,将那油纸包也一并收好。
他对着孙先生,郑重地、深深地一抱拳:“多谢。”
孙先生亦回以一记庄重的、属于教内的合十礼。
卢九台不再多言,忍不住又瞥了一眼那幅诡异的星图。然后,他转过身,推开秘室的门,重新走入了喧嚣的市井之中,身影很快便汇入人潮,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