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几秒,米修拉的视线牢牢盯着薇薇安那双熟悉的眼眸。
刻意将每个字的间隔拉长,仿佛在试探虚实:
“你是说……侍奉日还要好几天后才到来?”
她心底的疑虑陡生。
姐姐是否在用一种她难以察觉的方式戏弄她?
可纵观这些年,薇薇安从未在生死攸关的大事上显露过丝毫的轻率。
此刻,整个村落的命运,连同他们姐妹的存在,都悬于一线。
薇薇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审视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最终轻轻摇头。
“你午睡时是不是被梦魇住了,到现在还没彻底清醒?”
此话一出,米修拉顿感一股强烈的不真实。
难道眼前的一切才是幻觉?
她分明记得祭典上震耳的欢呼如何转为惊恐的尖叫,记得尤莉安那头棕发如何被鲜血染红。
记得屠夫的斧刃斩断脖颈时那声闷响,甚至记得温热的血珠溅上自己脸颊的触感……
究竟哪一边才是现实?
如果此刻是梦,为何阳光透过窗棂的温度如此清晰?
如果之前是梦,那血腥的画面又为何烙印般深刻?
她紧紧盯着薇薇安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却找不到半分伪装的痕迹。
她了解她,胜过了解自己。五年共同生活的点滴积累,让谎言在他们之间无处遁形。
除非……她心底一寒,除非眼前的薇薇安已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姐姐。
是奇普神父的蛊惑,还是某种更黑暗的力量操控了她?
又或者——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速——危机已经解除,她才有了开玩笑的余裕?
若这些猜测都不成立,那么唯一荒诞却可能的答案浮出水面。
自己真的回到了过去。
她必须验证这个疯狂的猜想。
米修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这几日的细节。
薇薇安的鲜艳长裙、夜晚偶遇的外乡人、教堂里神父慌乱的背影……记忆鲜明得刺眼。
“你怎么了?”
薇薇安伸手在米修拉失焦的眼前晃了晃,指尖带起微弱的气旋。
米修拉猛地惊醒,语速急促却不失条理:
“薇薇安,我想起一件要紧事,必须立刻去确认一下。”
她侧身从姐姐身旁掠过,朝门口快步走去。
“很快回来!”她头也不回地补充道。
确认的方法只有一个——找到尤莉安。
只要她还活着,这个世界就是真实的。
这个念头催促着米修拉的脚步。
“没大没小的!说了多少次,要叫我姐姐!”
薇薇安的声音追了上来,带着惯有的叮嘱,“米修拉,早点回来,别错过晚饭!”
冲出家门,米修拉几乎奔跑起来。
傍晚的风掠过耳畔,道路两旁低矮的屋舍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几个村民停下交谈望向她,目光里混杂着好奇与戒备,却无人上前——
他们都见识过这少年层出不穷的恶作剧,生怕这次又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他们都在看我,眼神躲闪……和祭典那天一样。
那时他们看着尤莉安倒下,也是这样的眼神。纷乱的思绪加剧了她的不安,她跑得更快了。
尤莉安的家是村里常见的半入地式建筑,灰蓝色的墙壁在暮色中显得沉静。
屋顶烟囱飘出袅袅炊烟,带着柴火和食物的暖香。
屋后圈出的空地上,几只白鹅正悠闲地踱步。
厨房的门敞开着,暖黄的灯光混着食物的香气流淌出来。
米修拉放缓脚步,调整着呼吸,迈过门槛。
第一眼,她就看到了那个身影。
尤莉安背对着门口,穿着那件熟悉的褪色长裙,正低头帮忙准备晚餐。
少女母亲在一旁说着什么,她侧耳听着,不时点头,棕色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她还活着。呼吸平稳,动作自然……是个活生生的人。
米修拉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她的脖颈上——光洁的皮肤包裹着清晰的线条,没有斧刃留下的任何痕迹。
她想起薇薇安书中那个被缝合的傀儡,胃里一阵翻搅。
“米修拉?”
鞋匠迈克粗哑的声音响起。
她坐在厨房角落的木椅上,身上围着沾了污渍的围裙,手里还拿着擦拭到一半的工具。
她放下东西,缓缓站起,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出一片阴影,缓缓走向米修拉。
“这个时间过来,有事?”
听到父亲的话,尤莉安转过身。
水蓝色的眼眸看到米修拉时,流露惊讶。
米修拉强迫自己从混乱的思绪中抽离,目光从尤莉安身上移开,迎向走来的鞋匠。
她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而迈克本身给了她灵感。
她稳住心神,语气尽量显得随意:
“迈克叔叔,冒昧打扰。我想问问,汉斯卡蓬是不是在您这里订做了一双新鞋?”
米修拉清晰地记得,就在明天上午,
她会遇见风尘仆仆赶回的屠夫,那时对方脚上已然穿着一双崭新合脚的靴子。
除非是从达列日带回成品,否则定制鞋履需要时间——这证明屠夫早已悄然回村。
迈克闻言,眉头立刻皱起,眼神锐利起来,向前逼近半步,几乎与米修拉脚尖相抵,压低的声音带着质询: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汉斯特意嘱咐过我,不要对外声张她回来了。”
她紧张了。
这个反应不对劲。
米修拉心中警铃微作,但脸上维持着镇定,顺着话头编撰下去:
“我好像瞥见一个很像他的身影,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她顿了顿,目光刻意扫过迈克身后工作台上未完工的鞋具。
“因为那人脚上穿着一双看起来刚完工不久的靴子,所以想来您这里求证一下。”
空气似乎凝固了片刻。迈克盯着米修拉,像是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
厨房里,只有炉火噼啪作响和汤锅咕嘟的声音。
尤莉安和她母亲也停下了动作。
暮色渐沉,为村子铺上一层暗金色的余晖。
思绪翻腾,但面对尤莉安一家时,米修拉却将所有的惊疑压在了心底。
她嘴角牵起一抹弧度,语气轻松:
“确认是她,我就安心了,刚才我真怕是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酒喝多了,连眼睛和脑子都一起糊涂啦。”
结束拜访,米修拉方才强装的笑意已从脸上彻底褪去。
街道上行人稀少,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究竟是时间真的回溯了,还是那场逼真到每一个毛孔都战栗的经历,仅仅是一个预知梦?
不,梦不可能有那样沉甸甸的质感……
米修拉刻意绕道村中广场,脚步在教堂侧窗前停下。
夕阳的最后一抹光晕正落在玻璃上,窗面完好无损。
就在她心神激荡之际,教堂厚重的大门被推开,一个身影踏着暮色走了出来——正是奇普神父。
她身着象征威权的白色镶金线长袍,勾状的鼻子在脸上投下一道阴影,威严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米修拉。
米修拉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几乎是本能反应,她的左脚向后悄无声息地滑开半步,足跟微微抬起,身体重心下沉,形成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微妙姿态,右手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仿佛虚握着某种不存在的武器。
奇普神父的视线在她略显紧绷的姿态上停留了一瞬。
那张严肃的脸庞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淡漠地点了点头,声音平稳如古井:
“教堂即将关闭,若需祈祷,明日请早。”
米修拉强迫自己松弛下来,依循着村民的礼节,抬起右手在胸前画了一个简易的祈祷符号。
动作略显僵硬,但足够掩饰过去。
“愿主保佑,神父。”她的声音听起来还算自然。
奇普以几乎完全相同的动作回礼,并未再多言,转身离去。
直到那袭白袍消失在广场尽头,米修拉才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息。
也就是在这放松的刹那,米修拉忽然一怔。
对了,我的身体反应速度、对危险的直觉,都远胜从前!
我的灵能力还在!
从尤莉安家一路急奔而来气息平稳,面对奇普时那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进入的防御姿态……
我的灵异能力还在!
一股混杂着兴奋与恐惧的战栗在她眼底掠过。
这不是梦!
那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我已经踏入了灵异领域!
一个计划迅速在米修拉脑中成型。
必须在今夜再次尝试进入那个诡异的梦境,确认它是否依旧存在,是否发生了变化。
回到家,面对姐姐薇薇安探询的目光,米修拉熟练地披上了“无事发生”的外衣。
晚餐在一种看似寻常的静默中进行。
薇薇安似乎察觉到妹妹有心事,但鉴于她过往“闯祸后故作镇定”的记录,最终只是默默收拾了碗筷,没有多问。
待厨房清理完毕,米修拉借口出门透气,径直走向村庄边缘那间灯火通明的老酒馆。
推开略显沉重的木门,混杂着麦酒香气、烟草味和汗液的气息扑面而来。
喧嚣的人声、酒杯碰撞声瞬间将她包裹。
她径直走向吧台,朝正在擦拭酒杯的老板哈利尔和旁边叼着烟斗的瘦削男人点了点头。
“老规矩,一杯柠檬汁。”她的声音融入嘈杂的背景中。
哈利尔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习惯性地嘟囔:
“嘿,吝啬鬼,上次你不是信誓旦旦说迷上酒水吗,怎么又换回这便宜货的饮料了?”
米修拉扯了扯嘴角,抛出那个彼此都心照不宣的反问:
“怎么,今天哈利尔大爷心情好,打算请客?”
酒馆老板立刻像是被呛到似的,猛咳两声。
低下头去专心致志地擦拭一个本来就光可鉴人的玻璃杯,迅速倒满一杯泛着光泽的柠檬推到她面前。
米修拉接过杯子,指尖感受着冰凉的杯壁。
小口啜饮着酸涩的液体,目光却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酒馆入口,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时间在喧嚣中缓慢流逝。
终于,一阵清脆铃铛声穿透了酒馆的嘈杂,由远及近。
米修拉没有立刻回头,但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三个身影先后走入酒馆。
领头的是衣着朴素,长相粗犷的昆丁。
而真正吸引全场目光的,是跟在她身后的莉雅——
白色紧身长裙勾勒出曼妙曲线,米白色外套随意搭着,长靴与头纱上缀着的银色小铃铛随着她的步伐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走在最后的瓦伦泰,则是一身笔挺的蓝呢外套,淡金色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乍看之下,和村民格格不入。
他们在各种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中,坦然走向吧台,依次在米修拉旁边的空位坐下。
米修拉垂着眼睑,盯着杯中晃动的液体,心中默念,三杯啤酒,再要一份加培根的三明治……
果然,昆丁将礼帽放在手边,对哈利尔说道:
“麻烦您,三杯啤酒,再要一份加培根的三明治。”
字句、顺序,与她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对未知的恐惧和对命运轨迹被验证的悸动。
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这声音在短暂的喧闹间隙中显得格外清晰。
“有什么烦心事吗,朋友?”
身旁的昆丁闻声转过头,友善地询问道。
米修拉抬起眼,迎上对方的目光。
她抿了一口酸酒,缓缓说道:
“或许吧,像我这样的人,大概算是个失败者……”
“平日里,连头顶的太阳是明是暗都很少在意,毕竟,光是活下去,就已经耗费了所有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