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隐士没有立刻回答。
时间在寂静中仿佛被拉长,只有烛火跃动时投下摇曳的影子。
她终于缓缓摇头,动作轻得如同拂过水面的微风,只有几缕垂落的发丝在昏黄光线下泛光。
隐士仔细斟酌后缓缓说道,“试图窥探某些真相,就像在布满蛛丝的古老殿堂中穿行,每一步都必须万分谨慎,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哪一根蛛丝的颤动,会惊醒沉睡在黑暗中的存在。”
米修拉微微一怔,这充满隐喻的警告让她一时难以完全理解。
“惊动……具体是指什么?”
隐士放下手中那只带着细微裂痕的陶杯,抬眼直视米修拉。
烛光在她深邃的眸子里跳动。
“意思是,如果我确切知道那个能打破一切的‘关键’在何处,我绝不会隐瞒。结束这场无休止的循环,对我而言同样是期盼已久的解脱。”她轻轻叹息,那声音里承载着远超外表的疲惫,“我比任何人都渴望卸下这身‘职责’,真正以一个旅人的身份自由行走,看看这个世界的山川湖海,而不是……年复一年地重返这片被命运禁锢的土地。”
“职责?”米修拉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
但她能感觉到对方不愿深入谈论自身,只好将话题重新拉回循环本身。
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
“如果确保奇普神父不死,时间循环就不会启动?”
隐士的否认的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维持现状,仅仅是拆除了一个可能引爆的陷阱,但循环的机制远比这复杂。”
“当沙漏流尽最后一粒沙,无论此前发生过什么,一切都会被重置回原点,至于其他的条件……”她略作停顿,目光中带着深意,“需要你用双眼去观察,用智慧去辨别。”
从上次循环苏醒至今,才过去三天。
表面上看时间充裕,但这种“宽裕”反而像悬在头顶的利剑,让她心生不安。
“我的特殊导致每一次循环后,我的记忆和已经觉醒的灵能力都能完整保留下来,对吗?”
看到隐士轻轻颔首,米修拉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推论:“也就是说,只要我能确保自己在每一次循环中存活下来,不断重复这个过程,利用积累的信息排除错误选项,理论上,我总能找到解法。”
“从逻辑上看,确实如此。”隐士表示认同,但她的眼神中却掺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但是,米修拉,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陷入循环的只有这座边民村以及它周围很小的一片山林,外面的世界,时间之河依旧奔流不息。”
她伸出食指,在积着薄灰的木桌面上缓缓划出一道无形的界限。
“村中的日期与外界早已脱节。那三名来自官方的调查员,按照规定,每隔固定的天数就必须向外界发送电报,报告他们的进展和村子的状况。”
“不需要多,只要在任意一次循环中,某封电报里提到了与外界常识严重不符的日期信息……”
米修拉的心猛地一沉。她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
隐士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字字千钧:“即使他们因为各种原因——或许是意外,或许是谨慎——每次都未能成功发出电报,但随着外界时间的正常流逝,官方迟迟得不到合乎逻辑的回复,他们最后会怎么做?”
米修拉沉默了。
房间里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她仿佛能看见那些坐在繁华首都办公室里的官僚们,在审阅一连串混乱、矛盾甚至诡异的报告后,脸上会露出的那种冰冷而决绝的神情。
过了许久,她才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他们会……采取最彻底,也是最经济的解决方案。”
“净化,或者……抹除。”隐士轻声接上了她未尽的话语,语气平静得令人心寒,“这是应对不可控异常事件的标准流程,高效且……彻底。如果你将来有机会去到南方那些繁华的港口城市,不妨打听一个叫做‘冷巷’的地方。”
“那里曾经商贾云集,灯火彻夜不熄。直到某一天,一位执法官率领着他的卫队,以雷霆之势将那里的一切——连同所有没来得及逃离的居民——彻底从地图上抹去。理由,仅仅是怀疑那片区域受到了某种……无法逆转的深度污染。”
米修拉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后颈。这并非尘封在历史书页中的遥远传说,而是血淋淋的、可能即将在此地重演的先例。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自嘲:“那么循环次数,看起来是屈指可数了。”
最多三四次。
不仅意味着时间的浪费,更代表着外界时间的流逝,风险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升高。
隐士缓缓站起身,简朴的长袍下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拂过地面,不带起一丝尘埃。
“别灰心,你还有尝试的机会,还有挣扎的资格。”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重量,“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连获得一次这样机会的幸运都没有,便在无声无息中被命运的洪流彻底吞没。”
她转身,步履无声地融入房间更深处的阴影。
米修拉独自站在原地,面对着摇曳的烛火,以及一个正在滴答作响关乎数百条人命的残酷谜题。
她推开油漆斑驳的木门,午后的阳光瞬间涌来,刺得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空气中弥漫着麦酒的醇香与炖肉的浓郁气味,混杂着泥土与青草的清新气息,构成边民村最寻常不过的午后图景。
米修拉站在夯实的土路中央,目光缓缓扫过四周。
几个农人扛着锄头,步履悠闲地走向家的方向;妇人们聚在屋檐下的阴凉处,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低声交谈,偶尔泄出几声压抑的轻笑;孩子们在巷弄间追逐嬉闹,惊起几只正在啄食的灰羽雀;远处,铁匠铺传来富有节奏的敲击声,叮当作响,为这宁静的村落增添了几分生机。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和、正常,正常得几乎让她产生错觉,仿佛之前与隐士那番沉重的对话只是一场虚幻的噩梦,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在这看似淳朴的村民之中,除了已经确认行为异常的奇普神父、那个周身萦绕着若有若无血腥气的屠夫汉斯、圣泉旁那位眼神清澈得近乎异常的侍女,以及她身边寥寥几位伙伴之外,米修拉还无法判断其他人的真实状态。
她甚至怀疑,在庆典最后时刻,村民们那些整齐划一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举动,或许也仅仅是奇普神父在搞的鬼?
这个念头稍稍减轻了她肩头的重负,但随之而来的,是对神父所掌握力量的更深忌惮。
谜团如同缠绕的藤蔓,层层叠叠,而解开它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米修拉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未能驱散心头的滞重。
“谨慎,耐心……”
她将翻涌的思绪暂且压下,定了定神,举步走向村中心的广场。
原本的计划,是借请教教义或谈论即将到来的庆典为由,去找奇普神父聊一聊。
近距离观察,说不定能发现某些不自然的痕迹。
然而,她刚走到广场边缘,目光却不自觉地一个人吸引
那是个衣着邋遢破旧,却套着一双皮质细腻、做工明显精良的全新软底皮鞋的男人,正大步流星地走来。
这身不协调的装束,米修拉再熟悉不过。
正是那个独居在山腰木屋、以宰杀牲畜为生,却总让人觉得不那么简单的屠夫,汉斯。
他低着头,步伐不疾不徐,目标明确地走向那座灰石砌成的乡村圣殿。
米修拉眼神微动,脚下方向一变,加快几步赶了上去。
“汉斯?你怎么这个时候还在村子?”
汉斯闻声停步,转过头来。
还是那副模样:油腻蜷曲的黑发黏在额角,满脸络腮胡须如同未经打理的荒草。然而,与米修拉记忆中那个在木屋阴影里眼神阴沉、周身萦绕着若有若无血腥气的屠夫不同,此刻的汉斯脸上竟带着一种近乎淳朴的愉快笑容。
“是米修拉啊。”他声音爽朗,“眼看着庆典就要到了,我都错过好几年了,今年说什么也得回来凑凑热闹,沾沾喜气。”
那双清澈真诚的眼睛,与米修拉内心深处那个带来压迫感的形象判若两人。
仅仅是相遇地点和问话方式的改变,得到的回应就已与上一次循环时有了微妙的差异。
米修拉不动声色地听完,视线状似无意地掠过对方的鞋子,用熟稔的语气打趣道:
“这趟出去收获不错?你都穿上新鞋了。”
“嘿嘿,算不上发财。”汉斯憨厚地笑了笑,拍了拍腰间空瘪的皮囊,“这次遇到的买命很好,结工钱时多给了些,还送了这双鞋。晚上老酒馆,我请你喝一杯?”
“好啊,那我可不客气了。”米修拉爽快应下,随即抬了抬下巴,指向近在咫尺的圣殿大门,“你这是要去……祝告?”
“对啊。”汉斯脸上露出一丝类似赧然的神情,抬手挠了挠油腻的头发,“在外面跑了这些天,都没能找个像样的圣殿静下心来跟神明说说话。回来了,得赶紧去忏悔一下,心里才踏实。”
这听起来合情合理——一个远行归来的信徒,第一时间前往圣殿祷告,再正常不过。
但据她所知,汉斯时不时就会下山来到村里补充物资。
边民村仅此一座圣殿,他次次下山,怎会“找不到像样的圣殿”?
除非……汉斯这次的“远行”,根本未去往常的镇子,而是到了别的、没有圣殿或信仰迥异之地?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自从将汉斯列入怀疑名单,他的一言一行在她眼中都仿佛蒙上了一层疑云。
汉斯未在意她瞬间的沉默,反问道:“你也来圣殿有事?”
“不,”米修拉迅速回神,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无奈的微笑,“午后天热,大家会聚在广场这边的大树下纳凉闲聊,结果一个人影都没看到,白跑一趟。”
“那你忙你的吧,我家里还有点活儿,先走一步。”
“嗯,那咱们晚上酒馆见。”
汉斯道完别,转身推开了那扇略显沉重的圣殿木门,身影没入内部昏沉的光线中。
米修拉站在原地,目送那深棕色身影消失在门后,眼神渐趋深沉。
她改变了立刻面见奇普神父的主意。
与那位明显拥有超凡力量、深浅不知的神父正面接触,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风险过高。
一个更大胆、或许也更能触及秘密的想法,在她心中成形。
她转过身,不再望向圣殿,而是沿着来路不紧不慢地往回走。但在一个岔路口,米修拉脚步一拐,折向了另一条更为僻静、通往村子边缘的小径。
那条小径的尽头,是屠夫汉斯那座孤零零矗立在山腰上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