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稀释的墨汁,缓缓浸润着小村庄。
汉斯家那栋墙皮剥落、歪歪斜斜的三层小楼在夕阳余晖中投下长长的阴影,远远望去,像一头疲惫匍匐的巨兽。
十几口人挤在这样狭窄的空间里,连呼吸都显得拥挤。
米修拉像一只灵巧的野猫,悄无声息地绕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正门。
她对这里太熟悉了,熟悉到能闭着眼画出后院每一块木栅栏的纹理。
停在栅栏外,她扫视着那片家圈。
四只毛色混杂的花斑鹿正低头啃食着散乱的草料,偶尔甩动尾巴驱赶蝇虫。
“肉眼……看不出任何问题。”
尽管米修她已经竭尽全力调动了被强化的所有感官。
结果是毫无发现。
唯一让她目光稍作停留的,是角落那一堆相对集中的牲畜粪便。
太整齐了,与农家院里通常随处可见的零星污物截然不同。这反常的整洁背后,似乎隐藏着一种刻意的秩序。
她深吸一口气,单手在栅栏顶端一撑,身体轻盈地翻了过去,落在松软的土地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那四只鹿几乎同时抬起头,湿润的黑色鼻头微微翕动,带着警惕望向这位不速之客。
“嘘……别怕,小家伙们,”米修拉脸上绽开一个堪称甜美的笑容,像是在哄孩子,“让我看看你们有没有生病,是不是饿了。”
她嘴上说着安抚的话,动作却迅捷而专业,一把搂住最近那只鹿的脖颈,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掰开它的嘴唇,检查它的牙齿和牙龈状况。
村子里的人早已习惯了米修拉的“恶行”。
偷摘果园未熟的果子、给睡觉的狗尾巴系上铃铛、躲在谷仓里装神弄鬼……
在她那“恶作剧大王”的名声掩护下,此刻给鹿“检查身体”的行为,就算被汉斯家的人撞见,大概也只会无奈地笑骂一句“这疯丫头”。
这是她的保护色。
但米修拉心知肚明,这层伪装在真正的危险面前薄如蝉翼,如果触碰到了某些不该碰的秘密,屠夫皮埃尔那把血迹斑斑的剁骨刀,绝不会因为她是个“调皮的孩子”而稍有迟疑。
“嗯,牙齿很健康,皮毛也光滑,”她故意用周围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手指在鹿的肋骨上按了按,“就是瘦了点,多喂点好料,长胖些……做成豌豆炖鹿肉,味道一定棒极了。”
就在“炖鹿肉”几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手下鹿的肌肉猛地绷紧了。
她心头一跳,正待进一步试探,那只鹿却像是突然失去了兴趣,扭过头,用嘴巴扯住一捆干草。
哗啦——
被扯动的干草堆塌陷了一角,几缕异常的颜色露了出来。米修拉的眼神瞬间凝固。
那是几片新月形的、带着污垢的指甲,被一种粗糙的黑灰色发丝紧紧缠绕着。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
按照村里,不,是这片地区流传已久的古老习俗,逝者临终后,亲人将这些部分慎重地秘密藏匿于屋宅之内。
据说,这样可以安抚逝者的灵魂,防止其带走家族的运势,同时也能将“死气”禁锢于一隅,不扰生者。
这东西,绝对不应该出现在屋外,尤其是牲畜棚这种地方的!
她蹲下身,屏住呼吸,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团东西。
指甲的边缘还算锋利,断口处没有磨损的痕迹,缠绕的发丝也缺乏风吹日晒后的脆弱感……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
这是新近才被放置在这里的。
可是,村子里最近风平浪静,根本没有举办过任何葬礼。
米修拉迅速将这不祥之物重新塞回干草深处,尽量恢复原状,然后拍打掉裙摆和手上沾到的草屑。
站起身时,目光再次落在那只行为异常的鹿身上。
它安静地站在那里,黑色的眼眸深邃得像两口古井,倒映着逐渐暗淡的天光。
米修拉心中念头飞转,装作若无其事地朝栅栏走去,脚步轻快,嘴里却用只有自己和那只鹿能听清的音量低语:
“说起来,汉斯这次回来得确实有点早啊……外边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听说那边的执法官最近查得很严……”
“或许,我该找个时间出村子逛逛集市,顺便……听听消息?”
她的话音刚落,那只一直安静注视着她的花斑鹿,突然向前迈了两步。
它的蹄子踏在松软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然后,在米修拉惊愕的注视下,它低下头,用一只前蹄的尖端,开始在泥地上划动。
起初只是杂乱的线条,但很快,一些具有特定规律的、弯折扭曲的符号逐渐清晰起来。
那不是普通的动物刮痕,米修拉可以肯定!
那些符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和刻意,像是一种……文字?
她感觉有些眼熟,但完全无法解读其中的含义。
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血液加速流动带来的微热感冲上了脸颊。
她立刻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后,一个箭步冲回到栅栏边,俯身紧紧盯住那些泥地上的划痕。
风从栅栏的缝隙间穿过,带来远山树木的叹息。
汉斯家这栋破旧的房屋,在她眼中再也不同以往。
米修拉盯着泥地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单词,喉咙有些发干。
四只鹿静静站在栅栏边,,湿润的黑眼珠里映着黄昏微弱的光。另外两只凑近了些,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几秒钟的死寂里,米修拉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
她看不懂这符号,但直觉告诉她,这绝非野兽的胡乱划拉。
不能露怯——她深吸一口气,朝鹿群轻微颔首,随即缓慢而坚定地抹去了那个痕迹。
动作间,她一直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它们。
没有预想中的躁动不安,四只鹿反而平静下来,那种近乎人类的、混合了绝望与期盼的眼神,让她后背窜起一阵凉意。
得先稳住它们。
米修拉朝栅栏方向挪步,脸上挤出沉重的思索表情,每一步都踩得极其缓慢,仿佛肩负千斤重担。
直到彻底走出鹿圈的视野,她才拔腿狂奔,裙摆扫过草丛,带起一阵疾风。
书房的门被“哐当”一声推开时,薇薇安正蜷在躺椅里,厚重的典籍摊在膝头。
她抬眼,看见妹妹胸口剧烈起伏,鬓发被汗水黏在通红的脸颊上。
“姐……”米修拉气喘吁吁地扶住门框。
薇薇安的手指还按在书页上,眼神却瞬间锐利起来:
“叫得这么甜……又惹什么麻烦了?”
“是你先说屠夫汉斯那四只鹿不对劲的,”米修拉顺过气,语速快得像倒豆子,“我趁汉斯去圣殿的时候,溜到她家后院看了。你绝对想不到我发现了什么。”
薇薇安“啪”地合上书,坐直身子:“这种事儿为什么不先跟我通气?万一有危险,谁给你兜着?”
现在说了,你肯定拦着不让去。
米修拉心里嘀咕,嘴上却服软:“下次一定先告诉你。”
几十次一模一样的保证,姐妹俩都心知肚明。
薇薇安没再纠缠,只抬了抬下巴:“说正事。”
米修拉尽可能详细地复述了经过,尤其强调了那只鹿如何用蹄子勾勒符号,以及它们眼神的变化。
随着她的讲述,薇薇安表情渐渐凝重。
“你赶快把自己看到的文字写出来。”
她起身快步走到书桌前,抽出一张羊皮纸和炭笔推到米修拉面前。
米修拉凭着记忆迅速还原。
炭笔尖刚离开纸面,薇薇安的声音就沉了下去:
“麻烦大了。”
“我也觉得不简单,”米修拉凑近些,追问道,“到底什么意思?”
薇薇安的指尖点着那个扭曲的单词,每个字都咬得很重:“救救我们。”
“救救我们?”
米修拉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求救?那群鹿?”
“恐怕不止如此,”薇薇安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纸张,“它们可能就不是鹿,皮囊下面,是活生生的人。”
米修拉之前顶多觉得这些鹿聪明得反常,带着类人的情绪,甚至认得几个字,但“人变成鹿”……
这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边界。
可转念一想,自己都深陷在无尽的时间循环里了,人变鹿又算得了什么?
在这光怪陆离的神秘世界,常识本就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薇薇安肯定了妹妹的猜测:
“将人变成鹿的秘术也许不存在,但考虑到种种异常,我不得不说,这个可能性很高。”
“我觉得你说的没错。”米修拉低声应和,如果真是这样,屠夫汉斯每天放牧、宰杀的……这个念头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她强迫自己转移思绪,想起另一个疑点:
“那屋外藏着那些东西呢?又怎么解释?”
薇薇安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暮色,声音低缓:“那是此地几乎被遗忘的古老葬俗。只有生前品行极端恶劣、给家族带来深重耻辱的人,才必须埋藏在屋外。”
“这么做,也是为了避免家族招致灾难。”
薇薇安转过身,背光的身影显得格外凝重:
“我们必须弄清楚,那四只鹿……不,那三个人,究竟遭遇过什么。”
米修拉看着姐姐眼中跳动的微光,她知道自己又一次被卷入了漩涡,但这一次,她不再只是一个被保护的妹妹。
“接下来怎么办?”
她坚定的问道。
薇薇安走到墙边的储物柜,取出一柄短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天黑之后,我们再去一次鹿圈,有些问题,必须当面问个清楚。”
窗外,最后一抹天光被夜色吞没。
书房里,姐妹俩对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