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跟泼出去的墨似的,顺着山脊往下淌,把整个村子裹得发闷。
米修拉贴着土坯墙根走,胶底鞋踩在碎石路上没什么声响。
只有裤脚偶尔扫过墙缝里钻出来的野草,带起细碎的动静。
村口老槐树早没了叶子,枝桠跟枯骨头似的戳在天上。
树底下的石碾子沾着新鲜麦麸,傍晚肯定还有人用。
米修拉扫了眼碾子旁的脚印,大的套着小的,边儿上沾着湿泥,该是哪对夫妇刚从田里回来。
但她没心思细琢磨,目光早越过晒谷场,落在村尾那栋矮趴趴的土房上。
那是安妮里的家。
墙皮掉得露出黄土,屋檐下挂着串发黑的干菜,看样是去年秋天晒的,现在只剩硬邦邦的梗子。
房檐角垂着半截麻绳,下头拴个裂了口的陶罐,风一吹就晃悠悠撞墙,咚咚的闷响在夜里飘得远。
米修拉绕到房侧时,正看见窗纸破了个三角口,糊纸的浆糊早干成硬块,边角卷得翘起来。
她往地上蹲,膝盖压得几片枯树叶脆响。
窗里的呼吸声粗重,还带着点哮喘似的杂音,不用看也知道是安妮里。
那男人总爱窝在屋里抽烟,上一轮循环米修拉撞见过一回,她手里烟锅子积了半寸灰,脸埋在阴影里,就剩眼珠亮得吓人。
脚步声从厨房那边来,轻却踩得稳。
米修拉耳朵动了动,心里有了数。
是奇克。这女人昨天在井边挑水时,她见过一眼,黑头发没束,披在肩上沾着草屑,该是刚从田里回来。
她穿件洗得发白的布衫,领口磨出毛边,可走路姿势透着利落,不像村里其他妇人那样拖拖拉拉。
“神父今儿晌午来过?”
安妮里的声音从屋里钻出来,发闷,中间还夹着阵咳嗽。
“嗯。”奇克答得干脆。
跟着响起一阵碗筷碰撞的脆响,估计是在收拾灶台。
米修拉往窗缝挪了挪耳朵,听见安妮里起身的动静,迟疑片刻道。
“你们俩……又凑一块儿了?”
“不然呢?”奇克笑了声,“他找我,我能不见?”
这种没话硬聊戛然而止,屋里静了好一会儿,只有安妮里的呼吸越来越粗。
米修拉想起上一轮循环的事。
这男人其实早知道老婆跟神父的勾当,却揣着明白装糊涂。
“神父的事我管不了。”安妮里低声说道,“但莫伯斯那边,你别沾。那家伙不是好东西。”
奇克没接话,倒是传来开门的动静。
米修拉赶紧往柴火垛后头缩,看见个瘦高身影晃出来,黑头发披在肩上,风一吹扫过脸颊。
她走路时腰杆挺得直,路过院门口石墩时,还抬手拍了拍上面的灰。
那动作优雅得不像村里妇人,倒像城里那些读过书的小姐。
等奇克的脚步声远了,米修拉才从柴火垛后出来。
她绕到房后,看见墙角搭的窝棚,几块破木板钉的门,底下留着道宽缝,能看见里面摆个豁口的瓦盆。
这就是安妮里家的洗漱处,跟莫伯斯家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往村中心走时,米修拉特意绕开主路。
路边牲口棚里传来鹿叫,腥臊味混着干草气息飘过来,呛得他皱眉头。
棚子门口堆着几捆新割的苜蓿,叶子上还挂着水珠,傍晚刚割的。
扫了眼棚子上的木牌,刻着“莫伯斯家”三个字,笔迹歪歪扭扭,像用钝刀划的。
莫伯斯家的两层小楼在村里很扎眼,院门口挂个铜铃,风吹过叮当作响。
米修拉顺着院墙外的老藤爬上去,趴在墙头往里看,院子里晾着十几张鹿皮,厨房窗户没关严,留着道缝。
米修拉把脸贴过去,看见莫伯斯在屋里转圈,手里攥着根鹿鞭,鞭梢还沾着鹿毛。
这男人留着两撇小胡子,梳得油光水滑,可眼角皱纹里藏着泥灰,一看就是刚从牧场回来。
莫伯斯:“啥时候再请神父来家里坐?
“上回他说的那事,我还想再问问。”
戴莉站在灶台前,指挥个穿粗布衫的姑娘烧火。
这女人米修拉看来看着面生,头发枯黄,肩膀窄得像根细棍,烧火时头埋得低,不敢抬眼。
戴莉背对着莫伯斯,手里拿块布擦碗,语气慢悠悠的:
“得看神父有没有空。他最近忙得很,布兰妮夫人那边天天派人来叫。”
米修拉心里冷笑。忙?怕是忙着应付这些女人。
上一轮循环他撞见过神父从戴莉家出来,领口沾着根长发,不是戴莉的黑头发,倒像布兰妮夫人那种烫过的黄发。
“你不是常去教堂祷告?”
莫伯斯往前凑两步,小胡子翘起来,“顺嘴问一句不行?”
戴莉擦碗的动作顿了顿,转头看了眼烧火的姑娘,声音放得更轻:
“教堂里人多眼杂,哪能说这种事。等我下次去告解,找机会跟他提。”
那烧火的姑娘突然咳了声,戴莉立刻瞪过去,眼神冷得像冰。
姑娘赶紧低下头,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得她脸发白。
米修拉心里一动。
这姑娘看着眼熟,上回在村头见过,好像是莫伯斯的私生女,听说去年才被莫伯斯家买来当女仆。
戴莉这话像说给莫伯斯听的,又像说给这姑娘听的。
等了会儿没再听见有用的,米修拉顺着老藤滑下来,往村广场走。
石板路坑坑洼洼,积着雨水,踩上去溅起小水花。
路过村公所时,看见门口挂着块木板,上面用炭笔写着“侍奉庆典筹备中”。
教堂尖顶在暮色里戳得高,门口两盏油灯亮着,火苗晃悠悠的,把影子拉得老长。
米修拉推了推虚掩的木门,门轴吱呀作响。
她在门后等了会儿,没听见动静,才轻手轻脚走进去。
香烛的味道扑面而来,混着灰尘气,呛得鼻子发痒。
教堂里空荡荡的,只有圣坛前站着个人,穿件白长袍,镶着细金线,后背对着门口。
听见脚步声,那人转过来,露出张年轻的脸,棕卷发乱糟糟的,沾着点灰尘,眼睛亮得很,像浸了水的黑石头。
是副神父奥迪特。
上一轮循环米修拉见过他,这年轻人去年从城里派来,说话带着外地口音,在村里总像个外人。
每次米修拉问起神父的事,他都笑得腼腆,说自己只管登记生死婚丧,别的不清楚。
可米修拉记得,上一轮循环最后,这小子是唯一活下来的,手里还攥着神父的十字架。
“赞美吾主。”
米修拉先开口,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让对方听见。
她双手往两侧张开,装出虔诚的样子,眼睛却盯着奥迪特的反应不放。
奥迪特立刻笑了,快步走过来,双手也张开,掌心对着米修拉:
“赞美吾主!您是来告解的吗?”
“神父在吗?”
“一刻钟前刚走。”
奥迪特松开手,往圣坛那边指了指,“刚才有三个外乡人来找他,穿得怪,说从南边来的。”
他说话时,眼睛时不时往旁边瞟,像在看什么东西。
米修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圣坛底下摆着个木箱子,盖着块黑布,边角露出点麻绳。
上一轮循环他没注意这箱子,现在想来,这里面说不定藏着猫腻。
“外乡人?”他故意皱起眉,“找神父做啥?”
“不清楚。”
奥迪特摇了摇头,抬手挠了挠卷发,“他们问了两句就走了,临走时还往教堂后墙看了好几眼,希望不是坏人。”
米修拉心里琢磨。
外乡人?
上一轮循环里没这回事。
难道时间线偏了?还
是奥迪特在编瞎话?
他瞥了眼圣坛下的箱子,故意叹口气:
“看来只能明天再来了,还想问问神父,最后一天庆典的事。”
奥迪特的笑容突然僵住,眸光微暗,但很快恢复正常:
“那您明天早点来,神父一般早上在。”
米修拉没再多问,点头转身往外走。
刚到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轻响,像箱子盖被碰了下。
她脚步没停,心里却记下了,这奥迪特,绝对不像表面看着那么简单。
出了教堂,天已经全黑了,星星稀稀拉拉的,被云遮得只剩点微光。
村口传来几声狗叫,很快又静下去。
米修拉往家走,路过安妮里家时,看见屋里灯还亮着,窗纸上映着个佝偻的影子,一动不动,像尊雕塑。
他家在村子东头,是间不起眼的土房,跟安妮里家差不多,却收拾得干净。
推开门时,闻到股淡淡的草药味。
薇薇安总爱弄些草药回来,说能安神。
屋里灯亮着,薇薇安坐在桌边摆餐具,白瓷碗擦得发亮,筷子摆得整整齐齐。
“有收获?”
她抬头看过来,眼睛在灯光下很亮。
姐姐总这样,不管多晚都等他回来,话不多,却总能问到点子上。
米修拉脱了外套搭在椅背上,坐下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口:
“奇克跟神父确实有勾连,莫伯斯也掺进来了。但他们说的仪式,没问出具体的。”
她顿了顿,想起教堂里的箱子,“奥迪特那边有点怪,还说来了外乡人。”
薇薇安摆好最后一只碗,走过来坐在他对面:
“外乡人我见过。”
她拿起桌上的草药包,手在上面轻敲了两下。
“下午在河边洗衣服时,看见三个穿黑衣服的人,往汉斯的屠宰场去了。”
米修拉皱起眉。
汉斯?那个屠夫?
上一轮循环里,他可是神父的死忠,最后死在自己屠宰场里,手里还攥着把染血的刀。
“他们去屠宰场做啥?”
“不清楚。”薇薇安摇了摇头,眼睛里闪过点异样的光,“但我看见,奥迪特傍晚也去了屠宰场。他换了身粗布衫,戴了顶帽子,鬼鬼祟祟的,像在跟人见面。”
她往门口看了眼,声音压得更低,“还有,我在他晾衣服的绳子上,看见块碎布,跟神父长袍的料子一模一样。”
米修拉心里一沉。这么说,奥迪特早跟神父一伙勾搭上了?
那他今天说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外乡人、屠宰场、仪式……这些线索搅在一起,像团乱麻,理不出头绪。
薇薇安拿起桌上的油灯,往他这边凑了凑,灯光映得她脸很白:
“还有件事。”她声音轻,“我去教堂后院找草药时,看见后墙根有个新挖的坑,旁边堆着些新鲜泥土。”
米修拉猛地抬起头。
新挖的坑?难道是用来埋东西的?
还是说……埋人的?
他想起上一轮循环里那些失踪的村民,心里泛起股寒意。
这村子,藏的秘密比他想的要多得多。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窗户纸哗啦哗啦的响。
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叫喊,很快又消失在夜色里,米修拉神情凝重,看来,这第12晚之前,有的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