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了为什么还要约我出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换上我从未见过的冰冷表情。
“因为有些事还没和你说清楚。”
“——没必要了，我以后不希望再见到你们，现在说不说这些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意义了。”
她随意地摆了摆手，一字一句都好像是在宣判我的死刑。
“——已经够了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用平静的语气对她说出这句话。
“我说过了，至少在我面前收起你的伪装。”
“………！”
她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不过很快又归于平静。
我不经意地瞥见了她攥紧衣袖的动作，以及脸上那视线漂移不定的双目。
“………现在才记起你忘记的事，又有什么用………”
轻飘飘的语气却掺杂着似乎是怪罪我的意味。
“我知道那是我的问题，是我没有重视我曾经答应你的事！但是……至少周亦瑾什么也没做错吧！你不觉得突然远离她对她而言太残忍了吗？”
“唔……”
程嘉优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不决，大概是她的罪恶感在作祟。
“我……已经想明白了。你也是为了我们，也为了以前的错误，才会再一次选择去讨好黎诗她们。”
“——但是这样的话，你自己的立场放在哪呢？！！”
几乎是声嘶力竭般，我说出了这样的话。
程嘉优怔怔地望着我，半天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我——只是见不得她万事以他人优先的行事准则。
“多为你自己考虑一下啊！去追求你真正想要的啊！你拥有那样的权利！！”
程嘉优就像一个太过懂事的小孩。
明明自己也很喜欢橱窗里靓丽的布偶，但只是因为那也是其他人心仪的东西，便装作若无其事地笑着拱手让人。
她只是认为只要是那样的话，便是【大家】眼中的好孩子。好孩子才会讨人喜欢。
但是我不喜欢这样的孩子。
可是程嘉优不欠任何人的，为什么她需要看别人脸色行事？凭什么她没办法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为什么她不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别人有质疑就去否定，别人有反对也不用理会，别人有称赞便欣然接受——这是你自己的生活，你是要活给自己看的！”
我从来没用过这么大的声音吼过一个女生。只是当我的理智重新支配我的身体时，喉咙已经疼得发烫。
面前的程嘉优被我吼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没有还嘴。
“咳………对不起。”
总而言之，诚心诚意地道了歉。
“但是我认为自己说的没错。”
而后依旧要证明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
“………什么啊。你什么意思啊。”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有点悲哀地笑了起来。
“一直没能注意到我的心情的人是你……现在想要把我劝回去的人也是你，当初……也是你……为什么……”
“…………………”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无言地保持沉默。
“你认为，我就不想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吗？一直迎合他人，对我而言就能真正地获得快乐吗？”
她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我。就好像是在……
注视着什么遥远的事物一样。
“我当然也很想对她们说出拒绝啊。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我都想让自己更加轻松啊。”
“我当然，不想活在夹缝之中啊。”
“——但是别人轻轻的一句抱怨对我而言有多么沉重，你是不会想象得到的吧？”
程嘉优的笑容脆弱而又凄美。我明白，这番话才是她心中从未对他人吐露的声音。
“会不会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呢？他们的处境是不是我造成的呢？是不是我不那么自私，为他人多考虑一些，是不是他们就不会那么难受了呢？”
“或许这在你们看来无可厚非，但是就是这样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足够我烦恼一整天。”
想要活出自己，便不可避免的会做出伤害他人的事。无论大大小小。
突然想起了赵信的那句话。
——【真是恶心啊，这是个实现自己的愿望便会伤害到他人的世界。】
从来没有过类似经历的人完全无法理解他们的这种思维，甚至会认为这只不过是他们的无病呻吟。因为这种人从小便习惯了察言观色，活在他人的眼中。很少真正吐露自己的心声。
而当这类人选择与身边的某些人宣泄自己的情感的时候，那些人往往无法接受她们的想法，就像一个正常人不能理解抑郁症患者为什么不热爱生活一样。
所以他们选择了封闭自己。
没有人看到脆弱自私的自己，那么也就没有人会讨厌自己。
只是痛苦的，暗骂自己不争气的，往往也是他们自己。
所以我也由衷地羡慕那些无法理解他们的人。因为这样一类人，估计从来都没尝过迎合他人给自己带来的后果有多么酸涩。
“所以呢，你倒是告诉我理由啊。”
她红红的眼眶中溢出了一些晶莹的液体。但是，脸上的微笑却从未撤去。
“我……只是不想让大家讨厌而已啊。”
“——你认为一昧去迎合他们的喜好，就会得到他们的赞同和喜欢。你是这么认为的吧。”
“…………”
“但是你听清楚了，我不喜欢。”
我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试图通过肉体接触的方式来向她传递我的决心。
“明白了吗？那个不会为自己考虑的程嘉优——我一点也不喜欢！甚至觉得很滑稽，很可笑！就是这样明白了吗？！”
因为我说了这么过分的话，少女的眼中蒙起了一阵雾气。
“什么啊……！你根本都没站在我的立场上思考过，有什么资格批判我的生存方式？”
“我……当然不是没有考虑过你本人的想法……！”
胸口突然的一阵沉闷感，使我下意识皱了皱眉。
“就是因为我曾经见到过同样的悲剧……所以才要阻止你这样下去啊！”
初中的时候，一个女生因为我的牵连，无缘无故地受到了校园霸凌。
【为什么和你待在一起就会遇到这种事呢……】
她曾经双眼无神地，用不带一丝情感的语气这样对我说着。语气轻柔得根本就不像是在抱怨。
但是却让我抑郁了很久。
所以我很能明白程嘉优的心情——那种连累到他人的愧疚，以及对自己的抱怨和怪罪，我都能够理解。
“我承认……半年前，在你遇到霸凌的时候。我之所以会帮助你，是想为过去做的事情赎罪，也为了不让你重蹈覆辙……”
我别过脸去，这样才不会被她发现我紧锁眉头的表情。
“——但是这一次，程嘉优，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啊！”
“……为了我……你、什么意思……”
她的脸上涌现着可能是由于情绪激动而出现的红晕，在结结巴巴地说出这个问题之后，她迷茫地看着我。
“省去那些繁琐的细枝末节……简单来说，我只是希望程嘉优你能明白。”
“如果你觉得自卑的话，起码还有我们在身边。如果你觉得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我们可以陪你一起站在原地。”
我努力笑着，希望能够与她的思绪产生共鸣。如果这样会让她安心的话。
“只要你能够逐渐放下对自己的成见，努力去寻找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真正想要的东西……？”
“嗯。一个礼物也好，一件事情也好，一个人也好——努力地，自私地，蛮横地去追求吧。”
我伸出手，想要把少女脸上的泪珠拭去——最后还是悻悻然地缩回了手，把纸巾递给了她。
“……之前是我没能记住答应过你的约定……是我不对。从今以后绝对不会忘记了。”
“因为程嘉优是个爱记仇的家伙，所以我会一直铭记在心的。”
“现在你也不是孤身一人了。我，周亦瑾，赵信……”
我竭尽全力地缓和了自己的声音，用我力所能及的最温柔的语气向她诉说着。
“你能够真心相待的人，其实很多吧？”
“………………”
程嘉优什么也没说，但是她也接过了我递给她的纸巾。
“如果你觉得太快了的话也可以慢慢来。哪怕只在我们面前做最真实的自己也没关系，只要你不再勉强自己就好。”
我明白的。
她这样只是在逞强而已。
只是在把我们推开，认为这样我和周亦瑾便不会因为她的事情被别人的恶意中伤。
——但是那样的想法简直是荒谬至极，而且对我而言也无关痛痒。
“抛开那些都不说，我就直截了当地这么说吧，程嘉优。”
抛却了为了安抚她的情绪而采用的温柔的情绪，我认真地注视着她的双眸，诚恳地，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是我希望你能够一直留在我们身边，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而已。”
她抬起头来，似乎是在惊讶为什么会从我的口中说出这样的话。
当然了，我也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种话。只是情绪使然，我也无法控制。
“以前我跟你说过，如果害怕问心有愧，就让我成为你的理由。”
“现在，我依旧是那么想的。”
我笃定地说着，字里行间没有半点迟疑和踌躇。
“——我和周亦瑾，想要成为你善待自己的理由。”
“如果一时半会儿无法接受，那就试着去想，你是为了我们才这么做。”
“总之，我们是无法放任你就这样离开的。也一定会把你给拉回来的。”
“…………”
程嘉优只是楞楞地望着我，红红的大眼睛中充斥着呆滞和惊诧。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稍稍低垂了头，眼中的情绪也再度归于宁静。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等待着她的结果。
“呐……小一。”
“嗯？”
“肩膀……可以借一下吗？”
“啊………………嗯。”
“那——”
程嘉优没有多做迟疑，轻轻踮起脚间，环绕住了我的脖子。
“——！”
鼻间充斥着少女身上并不明显的清香味，这让我的大脑瞬间死机了片刻。
因为我还以为她只是靠一靠而已。
温香软玉入怀，一时间我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做什么，脑袋也乱的一塌糊涂。
“我……原本以为这次可以装作无所谓，就那样和你们说再见的。”
耳旁摩挲着少女近在咫尺的温热声音，痒痒的感觉让我心跳猛地漏掉一拍。
“——但是这次，我是真的没办法自己一个人走下去啦。”
她的笑声中夹杂着听起来有些不真实的哭腔，又是程嘉优惯例的装作很轻松的做法。
“所以……能不能请你们在背后推我一把呢？因为我还是很害怕………”
“……………呼。”
我长舒了一口气。
听到她的答复是如此这般之后，我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也总算是落地了。
“那是当然。”
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希望这样轻柔的动作能够让她安心。
“那，小一。”
“嗯？”
“如果你真的愿意让我继续待在你们身边的话……我以后可能会做出很过分的事情。这样也没关系吗？”
“放马过来吧，我的承受能力很好的。”
“我可能还会很自私……也不会再去附和别人了。”
“那样也很好啊。”
“……嗯。”
她轻声低喃着，接着笑着含泪放开我的脖子。
“对不起，但是谢谢你们。还愿意和我做朋友。”
望着这样的程嘉优，我当然是生不了气的。
“笨——蛋。理所当然的事情道什么谢。”
轻轻在这家伙头上敲了一下，我用懒散的语气这么对她说着。
“一起回去吧？周亦瑾……那家伙，也一直在等着你。”
“………嗯。”
少女的笑容，明媚温暖。这才是她完全放下心防毫无芥蒂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