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之外某大路上
一辆运送着西门子家眷的朴素马车正在落叶纷飞的古道上穿梭。
车子上没有专门的标识,也没有身穿军服的看守,这是魔神给予西门子一家最后的体面。
“停下!”
一条飞舞在空中的巨龙降落到马车的前方,口中发出骇人的轰鸣,吓得奔跑中的马屁一阵骚乱,差点将车都给掀翻。
一位身着黑色长裙,头戴黑色轻纱的女子从车上走下来,她身姿挺拔,即使简单的衣饰也难掩其曾经的光彩,那是时光也无法完全磨灭的优雅。
巨大的龙瞳中倒映出来人的身影,那条巨龙也化作一团烟雾,变成了一个身穿白色礼服的男人。
敖广明屏退随从,独自缓步走近,脸上带着一丝属于胜利者的宽容与惋惜。
“琳,”他的声音刻意放得柔和,“边境路途遥远,务必保重。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派人送信回龙族,我会看在往日情分上略尽绵力。”
被唤作琳的女子缓缓转过身,面纱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并未接他的话茬,只是淡淡地说:“敖族长亲自来送,真是折煞我了。”
折煞两字被她念得特别的重,既有自己收受不起的意味,也有讽刺敖广明来摘自己这个果实的意思。
敖广明装作没听出她话中的疏离,自顾自地叹了口气,目光投向远方的皇城,语气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遗憾:“我实在是为你感到不值。当初你若选择留在我身边,今日又怎么会受这流放之苦?西门子他终究是护不住你,不仅给不了你安稳,还让你沦落至此。你的选择,真是……唉……”
他摇了摇头,未尽之话里充满了怜悯和讽刺,就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在俯视着下方的芸芸众生。
琳静静地等敖广明说完后,抬手摘下了头纱,露出的是一张饱经风霜依旧美丽的脸。她的表情平静得吓人,眼里发出尖刀般锐利的目光,直直地刺向敖广明。
“我的选择差劲?”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滴在人身上的细雨,内容却像是冰雹一样冷。
“敖广明,一百年了,都一百年了!你还是那么自以为是,多么可悲,又是多么可笑。”
被她来了这么一句,敖广明马上就撕碎了礼貌的外衣。
“可笑?西门子那个混蛋在我们刚结束第一次同房的那天就……”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毫无预兆地扇在他的脸上,扇得他整个头都偏了过去。
“你!”
敖广明捂着火辣辣的脸,惊怒交加,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一巴掌,我早就想给你了!”
琳的声音陡然拔高,压抑了百年的愤怒与委屈决堤而出。
“选择差劲?敖广明!当年我鼓起勇气去你的行馆,我甚至……我甚至已经做好了将自己交给你的准备!可你呢?你就跟我谈论了一晚上的龙族礼仪、诗歌和远景,连我的手都不敢用力握一下!你根本就是把我当成一尊需要供起来的瓷器,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她悲愤交加,眼角直接挤出了泪滴。
“你知道我那天晚上回去后有多难受吗?我觉得自己就是个送上门却被嫌弃的傻瓜!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毫无魅力!那段时间,我痛苦得差点投湖自尽!是西门子!是那个你口中‘低贱’的家伙,他看出了我的绝望,他把我从湖边拉了回来,他告诉我我很美,告诉我值得被爱,被珍惜,而不是被当成一幅画瞻仰!”
琳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他不在乎什么种族地位,他只知道他爱我,而我也爱他!他给了我你永远给不了的勇气和真实!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你只懂你的骄傲、你的礼仪、你那可笑的占有欲!你失去我,从来不是因为西门子,而是因为你自己!是你亲手把我推开的!”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敖广明的心上,将他那点可怜的优越感和自我安慰砸得粉碎。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琳冷冷地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重新戴上头纱,语气恢复了冰冷的平静。
“敖族长,请回吧。我们的情分,早在一百年前那个晚上,就已经彻底尽了。祝您永踞高位,孤独长存。”
说完,她不再多看敖广明一眼,决绝地转身登上马车。
车夫挥动鞭子,马车辘辘起动,驶向荒凉的边境,再未回头。
敖广明僵在原地,脸上掌印鲜明,耳边反复回响着琳的控诉和诅咒。
“……是你亲手把我推开的!”
“孤独长存!”
……
“呵呵呵呵……果然只有魔神大人那么高高在上的存在才配得上我!!”
他眺望着琳离去的方向,发出骇人的龙吼,又回望皇城的方向,狂野地笑了起来。
回忆起魔神的音容笑貌,他的脑袋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议事殿上面的画面。
在宣判之前的审判,魔神是面容冰冷而威严,但跟西门子眼神交流的时候,她的眼里出现了不同往常的复杂光芒,特别是在宣判的时候,本该被株连九族的罪罚居然被改成了放逐,就算是念在西门子对她有恩,这个惩罚也实在是轻过头了。
他越想就越觉得不对劲,觉得魔神其实并不想处决西门子,只是迫于无奈而下的决定。可问题是,强若神明的魔神,明明可以直接力排众议保下西门子,为什么要顾忌大臣们的眼光呢?
想着想着,他的脑袋里浮现出萧灵儿那句看似无意的话:“你有没有想过,实力强得宛若神明的魔神大人,为何要用上替身这种东西?”
萧灵儿当时是对自己的问题不置可否,但她故意提出这点,就表明这件事情绝对不是单纯的谣言。
难道萨提亚当时是在演戏?还是说,她真的是变弱了?
被琳彻底撕碎尊严的羞愤,对萨提亚可能虚张声势的怀疑,以及长久以来压抑的野心和龙族的骄傲,最终混合成了一剂致命的毒药,让他的眼睛瞬间布满血丝,理智飞到了九霄云外。
“啊——!!!”他仰天发出一声狂怒的龙吼,震得周围落叶纷飞。
“回城!调集亲卫龙骑兵!”他对着惊慌失措赶来的随从咆哮,面目狰狞如鬼,“随我突击皇宫!清君侧!”
当天夜里,赛利卡躺在房间的床上,辗转难眠。
白日议事殿里的场景如同梦魇,在他脑中反复上演。
西门子认命而又暗喜的眼神,萨提亚冰冷面具下隐藏的挣扎,还有那句“永世不得返回皇都”的判决……这一切都与他记忆中某些画面重叠,刺痛着他的神经。
“妈的……”他低声咒骂,试图将这些念头驱逐出去,“关我屁事……那是魔族的内斗,是那个邪神活该……”
可越是压抑,思绪就越是清晰。他甚至不自觉地开始为萨提亚找理由。
如果她真的冷酷无情,为何要放过西门子的家人?放逐这个惩罚是严厉没错,但比起在株连九族,这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就在这时,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一股熟悉的紫罗兰香气的风先涌了进来。
赛利卡瞬间绷紧身体,看向门口。
萨提亚倚在门框上,身上只随意披着一件暗紫色的丝绒长袍,银发如瀑般散落,赤瞳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朦胧。
她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嘴角甚至勾着一丝惯有的戏谑弧度。
“哟,孤的小娇妻还没睡?是在回味白天的精彩戏码,还是……”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赛利卡略显紧绷的身体,“在期待孤的夜间辅导?”
若是往常,赛利卡早已反唇相讥。但此刻,他却莫名地从她那看似轻佻的姿态下,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
她的眼睛里多了些许红血丝,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抹难以察觉的倦怠之色,就像是一个孩子费尽心机得到了想要的玩具,却发现它并不如想象中好玩而闹起的别捏。
他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反击,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哦?”
萨提亚对他的沉默稍稍有些意外,她反手关上门,在床边俯下身,冰凉的发丝垂落到他的脸颊。
“怎么?吓傻了?还是说,终于被孤的魅力彻底征服,准备乖乖当个小娇妻了?”
她伸出手指,想要像往常一样挑起他的下巴。
赛利卡下意识地偏头躲开,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心情不好就找老子出气,你这邪神真是恶劣。”
萨提亚的动作顿住了。她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赤瞳眯起,审视着赛利卡:“哦?你什么时候成了孤肚子里的蛔虫了?”
“你就别装了。”赛利卡移开目光,“平时玩弄人的时候,你这邪神的劲头都像是用不完似的,结果今天才刚过来,动作就慢了几拍,这不是身有屎是什么?”
房间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萨提亚直起身,抱着手臂,打量了赛利卡好几秒,忽然嗤笑一声:“呵,看来变成孤的样子久了,连感知都变得敏锐了?还是说……你在同情孤?”
“放屁!”赛利卡像是被踩到尾巴一样炸毛,“老子同情谁也不会同情你这个邪神!你丫的心情不好跑过来打扰老子睡觉,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哦?”
萨提亚再次靠近,身上自然而然地发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那孤就更得好好碍眼一下了。呵呵呵……”
“你不要过来!你不用过来啊!!!!”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仿佛又回到了以往的模式。
萨提亚想方设法撩拨赛利卡的心弦,用各种暧昧的动作玩弄赛利卡。
赛利卡也打起精神应对,嘴上毫不留情地反击,身体尽可能地躲避着她的触碰。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在那看似激烈的“攻防”之下,某种难以言喻的默契悄然滋生。
她不再像以往那样带着纯粹的恶意和玩味,他的反击也少了些尖锐的敌意。更像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表演,一场用吵闹来掩盖内心波澜的双人舞。
他们都心知肚明对方因白天的事而心绪不宁,却谁也不愿点破。
不知过了多久,萨提亚忽然停了下来。
她坐在床沿,背对着赛利卡,银发遮住了她的侧脸。
“……有时候,坐在那个位置上,选择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她忽然没头没尾地低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赛利卡心中一凛,没有回答。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又过了一会儿,萨提亚站起身,恢复了那副慵懒妖冶的模样,刚才那一刻的脆弱仿佛只是赛利卡的错觉。
“好了,无聊的时间结束了。”她伸了个懒腰,走向门口,“你最好乖乖睡觉,明天肯定还有更精彩的戏码等着你。”
她推门离去,如同来时一样突然。
赛利卡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刚才那一刻的萨提亚,陌生得让他心惊,而更让他心惊的是,在那个瞬间他竟然理解了萨提亚的处境。
就在他思绪纷乱之际,窗外远处突然隐隐传来了骚动声和一声压抑的龙吼!
赛利卡猛地从床上坐起。
卧槽?该不会是敖广明吧?他居然真的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