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兰陵不肖生 更新时间:2025/7/9 21:38:48 字数:4870

暮色,沉重得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沉沉压在这片名为铁棘镇的边陲之地。残阳挣扎着,在枯瘦的枝杈和坍塌半壁的土墙间泼下最后几滩粘稠的血色。一辆蒙尘的马车,像误入坟场的活物,碾过坑洼的土路,吱嘎呻吟着驶入这片死寂。

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街巷里撞出空洞的回响,旋即被无边的寂静吞没。两侧的土屋大多门窗歪斜,黑洞洞地敞着,偶尔有一两扇破败的窗板在晚风中无力地磕碰,发出单调的“笃、笃”声,更添荒凉。尘土被风卷起,打着旋儿,迷蒙了视线,也堵塞了呼吸。

车辕上,素落山紧抿着唇,古铜色的面庞绷得像块岩石,只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在昏暗中锐利地扫视着两旁死寂的屋舍。他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微凸。这景象,比老爷密信中描述的“凋敝”二字,沉重百倍。

车内,素流云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丝帕,指节泛白。她忍不住掀起车窗帘一角。视野所及,除了断壁残垣,便是暮色里蜷缩在阴影中的模糊身影——几个白发苍苍、形销骨立的老者,浑浊的眼睛麻木地追随着马车移动,如同枯井里映着最后一点天光,空洞得令人心悸。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她的脊椎悄然爬升。

“落山哥……”她的声音在车厢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细弱,“这地方……怎会如此?”

素落山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小姐,莫要多看。此地……不太平。”

寻遍全镇,莫说客栈,连一盏像样的灯火都难觅。天色彻底沉入墨蓝,稀疏的星子冷冷地钉在夜幕上。素落山勒住马,目光锁定了街角唯一透出微弱光亮的一户人家。那光从糊着破麻纸的窗棂里透出来,昏黄,摇曳,像风中残烛,却已是这片死地唯一的生气。

他跳下车,沉重的皮靴落在浮土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叩门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一张苍老枯槁的脸在门后阴影里浮现,浑浊的眼睛带着深深的惊惧和警惕,扫视着素落山和马车。

“老丈,”素落山抱拳,声音刻意放得平缓,“我主仆二人途经贵地,天色已晚,无处投宿,不知可否行个方便,借宿一宿?必有酬谢。”

老者枯瘦的手指死死扒着门板,喉结滚动了几下,目光越过素落山的肩头,神经质地扫视着马车和后面空荡荡的街道。那眼神里的恐惧几乎凝成实质。半晌,他才像下定了极大的决心,颤巍巍地将门拉开些,侧身让开:“……进来吧。快些。”

屋内比外面更显破败,一股陈年的霉味和尘土气混合着。一盏小小的油灯搁在坑洼的矮桌上,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勉强照亮巴掌大的地方。老者佝偻着背,摸索着端来两碗浑浊的凉水和几个干硬的粗面饼,放在桌上时,手抖得厉害。

素流云强忍着不适,接过水碗,指尖触到碗沿的冰凉粗糙。她看着老者沟壑纵横的脸上那挥之不去的惊惶,心中那点因旅途劳顿而生出的烦闷早已被浓重的不安取代。

“老丈,”她尽量让声音显得柔和,“这镇子……为何如此荒凉?人都去了哪里?”

老者佝偻的背猛地一僵,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大,里面翻涌起剧烈的恐惧。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桌沿,指节用力到发白,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嗬嗬”声,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脖子。他惊恐地望向紧闭的门窗,仿佛那薄薄的木板外,正匍匐着择人而噬的妖魔。

素落山不动声色地挪动一步,宽阔的身形有意无意地将素流云护在身后,锐利的目光也投向门窗的缝隙,侧耳倾听。窗外,只有风穿过破败街巷的呜咽。

“是……是兰老爷……”老者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兰疑豹……他是这里的……阎王爷啊!”他猛地灌了一口冷水,浑浊的泪水却顺着脸上的沟壑淌下来,“抢粮,夺地,拉壮丁……好好的后生,要么给他当牛做马,要么……要么就没了!剩下的……就是我们这些等死的……老骨头……”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素落山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如同淬火的寒冰。兰疑豹。这个名字与老爷密令中那个“阴鸷狡诈,图谋不轨”的描述瞬间重合。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无声地收紧。

素流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阎王爷?她想象不出,那个每年派人给父亲送上丰厚节礼、书信里言辞谦卑恭敬的“兰先生”,竟会是老者口中描述的这副模样。她下意识地望向素落山,后者坚毅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石雕,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深不见底。

一夜无话。死寂笼罩着这间陋室,连窗外呜咽的风声也停了,只剩下无边压抑的黑暗。素流云躺在简陋的土炕上,身下铺着薄薄的干草,硌得难受。老者的哭诉和那刻骨的恐惧在她脑中反复盘旋,与记忆中父亲提及“兰先生”时的温和语气形成尖锐的撕裂感。她睁着眼,望着被黑暗吞噬的屋顶,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踏入了一个远非想象中简单的漩涡。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混沌的边缘,一阵喧嚣猛地刺破了黎明前的死寂!

“卖炭喽!上好的南山硬炭!”

“炊饼!刚出炉的热炊饼!”

“新鲜的河鱼,便宜喽!”

鼎沸的人声,小贩的叫卖,车轮滚动,甚至还有几声孩童的嬉闹……这些声音突兀地、蛮横地撞了进来,将昨夜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撕得粉碎!

素流云猛地坐起身,惊疑不定地看向素落山。素落山早已立在窗边,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眼中是冰冷的审视。他轻轻拨开窗边糊着的破麻纸一角。

窗外,天光微亮。昨日还如同鬼蜮的街道,此刻竟熙熙攘攘!行人摩肩接踵,脸上挂着或真或假的笑容。摊贩们热情洋溢地叫卖着,摊位上的货物虽显陈旧,却也摆得满满当当。几个穿着粗布衣裳、脸颊红扑扑的孩童在人群缝隙里追逐打闹。

这景象,活脱脱一个太平年景下生机勃勃的边陲小镇。与昨夜那荒凉破败、死气沉沉的模样,判若云泥。

老者也挣扎着爬起来,凑到窗边,浑浊的老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外面这“繁华”景象,嘴唇哆嗦着,喃喃道:“……这……这是怎么了?闹鬼了不成?”

素流云心中的惊疑如同潮水般翻涌。她看着那些行人脸上过分“热情”的笑容,看着摊贩们动作间透出的不自然的拘谨,看着几个看似闲逛、实则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人群角落的壮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攥住了她的心。这虚假的热闹,如同一张精心绘制的画皮,覆盖在昨夜看到的累累白骨之上。

“落山哥……”她看向素落山,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素落山收回目光,窗纸落下,隔绝了外面的“生机”。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小姐,”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收拾一下。按计划,我们去‘拜会’兰老爷。” 那“拜会”二字,咬得极重。

马车再次碾过铁棘镇的街道,这一次,是驶向镇子中心那片低矮建筑群中唯一还算齐整的院落——兰府。

与镇中心虚假的“繁华”相比,兰府的门脸显得异常朴素。两扇黑漆大门半旧不新,门环上带着铜绿。没有高墙,没有哨楼,只有一圈低矮的土墙围着几间同样朴素的青砖瓦房。院门开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的老仆正在慢悠悠地扫地,动作迟缓。

素流云和素落山下了车。素落山上前,递上名帖:“烦请通禀,素家来人,拜会兰先生。”

老仆浑浊的眼睛扫过名帖,慢吞吞地放下扫帚,转身步履蹒跚地往院里去了。不多时,一阵爽朗的笑声由远及近。

“哎呀呀!贵客临门,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啊!”

一个身形颀长的中年人快步迎了出来。他约莫四十许年纪,面皮白净,三缕长须修剪得整整齐齐,穿着一身半旧的靛青色儒生长衫,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他脸上洋溢着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眼神温和,举止从容,对着素流云便是深深一揖:“这位便是素家大小姐吧?果然清丽脱俗,气质高华,令人心折!在下兰疑豹,见过大小姐!”

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一种文人特有的温润感。谈吐更是文雅得体,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全无半点传闻中恶霸的粗鄙凶悍。那谦逊有礼的态度,甚至让素流云一时有些恍惚,昨夜老者那涕泪横流控诉的“阎王爷”,与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兰先生”,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素落山站在素流云身侧,如同沉默的礁石。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兰疑豹热情洋溢的脸上,而是如同最精密的尺规,不动声色地丈量过对方那双骨节分明、看似文弱的手——指腹和虎口处有着难以完全磨平的厚茧。视线掠过那身半旧却浆挺的儒衫,扫过对方脚下那双沾着新鲜泥土的千层底布鞋。最后,他的目光越过兰疑豹的肩膀,投向那看似朴素的院落深处——几间瓦房的屋脊线异常平直坚固,檐下阴影里,似乎有更深的暗影无声矗立。他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

“兰先生客气了。”素流云定了定神,微微颔首回礼,“父亲命我前来,叨扰先生了。”

“哪里哪里!大小姐亲至,蓬荜生辉!”兰疑豹笑容满面,侧身延请,“快请进!住处早已备下,虽简陋,还算干净,望大小姐莫要嫌弃。”

他引着二人入内。院落确实不大,地面铺着青石板,缝隙里钻出些顽强的小草。几间瓦房,门窗朴实。仆从不多,都穿着粗布衣裳,垂手侍立,显得安静而规矩。

“寒舍简陋,比不得府上气象万千,委屈大小姐了。”兰疑豹边走边说,语气真诚,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自嘲。

素流云心中的违和感却越来越重。这过分的朴素,这刻意的谦卑,与外面那场虚假的繁华集市,与昨夜老者泣血的控诉,交织成一张巨大而扭曲的网。她忍不住又瞥了一眼身旁的素落山。他依旧沉默,但那挺直的脊背和紧绷的嘴角,让她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无声的戒备,如同弓弦在无声地绷紧。

兰疑豹亲自将他们引到西厢两间相邻的客房前,又寒暄了几句,便拱手告退,言道备下薄酒,为大小姐接风洗尘。

房门关上。素流云立刻看向素落山,压低声音:“落山哥,这……太不对劲了!”

素落山走到窗边,再次确认无人窥伺,才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小姐,这兰疑豹,浑身都是破绽。他手上的茧,是常年握兵器、拉强弓留下的。他那双鞋,鞋帮沾的是后山刚翻过的黑泥,镇上哪来这种地?还有这院子,”他指了指窗外看似朴素的屋脊,“那几间正房,墙基厚得不像话,必藏有夹层密室。这满院的仆役,脚步轻得不像话,眼神躲闪却带着戾气,都是练家子!”

素落山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刺破兰疑豹精心营造的假象。“他越是装得谦卑朴素,越是证明其心叵测。老爷所虑不差,此人,必有反意!”

素流云倒吸一口冷气,心彻底沉了下去。那点因对方儒雅外表而产生的动摇瞬间粉碎,只剩下冰冷的寒意。她想起昨夜老者绝望的泪水,想起窗外那虚假的喧闹集市,一股强烈的愤怒和责任感在胸中翻涌。

“落山哥,”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与平日娇憨截然不同的决绝,“我们……不能只是收租。”

素落山看着她眼中骤然亮起的光芒,微微一怔,随即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牵了一下,是欣慰,也是凝重。“小姐,此地凶险异常,万事需谋定而后动。眼下,先虚与委蛇。”

午饭时,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涌动。兰疑豹谈笑风生,话题从诗词歌赋转到边陲风物,妙语连珠,风度翩翩。素流云强打精神应对,只觉得对方那温文尔雅的谈吐,此刻听来如同毒蛇吐信,字字句句都透着虚伪和算计。素落山则沉默寡言,只是恰到好处地附和几句,大部分时间都在观察兰疑豹身边侍立的一个年轻小厮。

那小厮约莫二十出头,相貌平平,低眉顺眼,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色仆役服,手脚麻利地布菜斟酒。他动作流畅自然,毫无破绽,仿佛天生就是个本分的下人。但素落山敏锐地注意到,当兰疑豹说到“铁棘镇民风淳朴,百姓安居”时,那小厮垂下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比蛛丝还细、比寒冰还冷的讥诮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饭后,兰疑豹拍了拍手,一个精干的账房先生捧着一摞厚厚的账本进来,恭敬地放在桌上。

“大小姐一路辛苦,”兰疑豹笑容可掬,指着账本,“这是近三年的收支明细,请大小姐过目核查。若有不明之处,在下随时恭候垂询。”

素流云看着那摞厚重的账本,又瞥了一眼旁边侍立的那个灰衣小厮。对方依旧垂手低眉,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木偶。她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绽开一个略带疲惫的浅笑:“兰先生太周到了。只是今日初到,舟车劳顿,实在有些乏了。这账本繁杂,不如容我明日精神好些了,再细细看来?”她语气带着点少女的娇憨,恰到好处地掩饰了推拒的意图。

“应当,应当!”兰疑豹立刻点头,毫无不快,“是在下心急了。大小姐旅途劳顿,是该好生歇息。”他转头对那灰衣小厮吩咐道:“幽隐烟,你送账本去大小姐房里,轻拿轻放,莫要惊扰。”

“是,老爷。”那小厮——幽隐烟——躬身应道,声音平稳无波。他上前抱起那摞沉重的账本,动作轻巧得如同捧着一团棉花,转身退下,脚步无声无息。

素落山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跟着那个灰衣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门廊的阴影里。一种直觉告诉他,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厮,恐怕比那个高谈阔论的兰疑豹,更值得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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