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杯底触碰紫檀托盘的清脆余音尚在露台上空缭绕，幽隐烟脸上那份刻意为之的贪婪与满足如同拙劣的面具，在曌无幽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显得滑稽而脆弱。他踉跄向前一步，试图更靠近那张铺着雪白兽皮的软榻，口中犹自含糊地赞美着“仙姿玉貌”，但体内那杯“忘忧”毒酒已如无数苏醒的冰针，开始沿着经脉无声噬咬。细微的麻痹感从指尖蔓延，脏腑深处泛起隐痛，如同被无形的蛛网层层勒紧。
曌无幽唇角那抹慵懒的笑意加深了，带着猫戏鼠的残忍愉悦。她微微抬了抬下巴，那只带着玄金尖甲的玉手随意地挥了挥。侍立一旁如同石雕的暗爪，那半张完好的青灰脸上毫无波澜，完好的右眼依旧死死锁定幽隐烟，僵硬地端着托盘，无声退入水晶廊道深处变幻的光影中，瞬间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新来的客人，”曌无幽的声音带着初醒般的沙哑，眼波流转，那纯真与沧桑交织的目光却越过幽隐烟的肩膀，投向了他身后扭曲破碎的光影深处，“似乎对音律颇有兴致？琴魔，还不引客去‘听涛轩’小憩？这‘忘忧’酒劲绵长，需得雅乐相辅，方能涤荡凡尘浊气。”
水晶廊道内光影一阵剧烈晃动，如同水波被投入石子。一个身影从无数折射的光线碎片中“浮”了出来。来人一身月白锦袍，纤尘不染，面容俊美近乎妖异，狭长的凤眼微微上挑，带着天生的风流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他怀中抱着一张通体漆黑的七弦古琴，琴身非木非金，隐隐透出玉质光泽。正是曌无幽座下三明宠臣之首——琴魔。
琴魔的目光落在幽隐烟身上，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深藏的嫉妒。他嘴角勾起一个近乎完美的、却毫无温度的弧度，声音如同琴弦拨动般清越，却透着金属的冷硬：“主人吩咐，琴魔自当效劳。这位…贵客，请随我来。”他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动作优雅，指向水晶廊道深处一条更显幽暗的岔路。那姿态看似恭谨，却将幽隐烟置于自己和廊道坚硬水晶壁之间，封死了任何可能的闪避空间。
幽隐烟心中冷笑。小憩？怕是送他去黄泉路上听曲！这琴魔身上那股阴冷的杀意，比曌无幽的审视更加直白。他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份醉态的“贪婪”，甚至带着几分受宠若惊的急切，脚步虚浮地跟着琴魔向那条岔路走去，口中还含糊不清地嘟囔：“好…好！听曲…听曲好！美人儿想的…就是周到…”
水晶廊道在岔路深处变得更加狭窄，两侧棱镜切割的光线也更加诡异，将人影拉扯得支离破碎。琴魔走在前面半步，月白锦袍的背影在光怪陆离的折射中显得飘忽不定。他并未回头，只是那抱着古琴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在冰冷的琴弦上轻轻拂过，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空气中却弥漫开一股极其细微的、如同檀香混着铁锈的异样气息。
幽隐烟鼻翼微不可查地翕动了一下。蚀骨檀！一种极其阴毒的慢性迷香，无色无味，唯有炼制时特有的檀腥气难以完全掩盖。此香能随音律悄然渗入经脉，令人神智渐昏，筋骨酥软，最终在无知无觉中沦为待宰羔羊。这琴魔，果然包藏祸心！
他脚步一个踉跄，似乎醉意更深，身体不受控制地向琴魔的方向歪斜，手肘“无意”间撞向琴魔怀中那张漆黑古琴的琴头！
琴魔眼底寒光一闪，身形如鬼魅般倏然侧滑半步，幽隐烟的手肘擦着他的衣角掠过。琴魔的手指瞬间按在了琴弦之上，只需轻轻一拨，蚀骨檀的毒力便会借音激发！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幽隐烟那看似失控踉跄的身体却陡然停住，重心诡异地回稳。他撞空的手肘顺势向下一沉，五指如钩，快如闪电，目标并非琴魔，而是狠狠抓向琴魔怀中古琴的琴尾！那里是共鸣箱的所在，亦是蚀骨檀香最浓郁、最脆弱之处！
“咔！”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枝折断的脆响！
幽隐烟灌注了阴寒内力的五指，如同烧红的铁钳，精准无比地捏碎了古琴尾部一块看似装饰的、实则中空的乌木镶嵌！一股浓郁得令人作呕的檀腥气混合着粉尘猛地从破口处喷涌而出！
琴魔脸色骤变！他万万没想到这看似醉醺醺的猎物，竟能瞬间识破机关，更以如此刁钻狠辣的方式破局！那喷涌的蚀骨檀粉尘瞬间反扑，将他笼罩！他虽身带解药，但骤然吸入如此大量的毒粉，经脉也猛地一滞，按在琴弦上的手指顿时僵住！
就是此刻！
幽隐烟眼底寒芒暴涨，捏碎琴尾的右手并未收回，反而化爪为掌，掌心内蕴的阴寒掌力如同冰河决堤，毫无保留地印向琴魔因毒粉反噬而僵硬露出的胸腹空门！同时，他左手一直把玩着的那枚赝品墨玉，被他屈指一弹，化作一道灰暗的流光，直射琴魔因惊骇而圆睁的凤目！
琴魔毕竟是顶尖高手，生死关头，怪啸一声，强行催动内力压制毒素，身体如同折断般向后急仰！幽隐烟那足以开碑裂石的阴寒掌力擦着他的胸膛掠过，凌厉的掌风撕裂了月白锦袍，在他胸前留下五道深可见骨、瞬间凝结冰霜的抓痕！那枚射向眼睛的墨玉，也被他侧头险险避过，擦着太阳穴飞过，带起一溜血花，狠狠嵌入后方坚硬的水晶棱柱之中！
“嗡——！”
琴魔惊怒交加，不顾胸前剧痛和经脉中肆虐的蚀骨檀毒，十指猛地扫过怀中残琴仅存的几根琴弦！不再是无声的侵蚀，而是刺耳欲聋的、如同万鬼哭嚎的魔音！肉眼可见的惨绿色音波，裹挟着更浓烈的蚀骨檀毒，如同狂潮般向近在咫尺的幽隐烟轰然卷去！这是同归于尽的杀招！他要将这毁琴伤身的狂徒，连同这截狭窄的廊道一同震碎！
幽隐烟首当其冲！
* * *
阁楼底部，黑暗、污秽的排水暗渠深处。
张凡挡在素流云身前，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他覆着灰布的手掌微微抬起，袖中的檀木算盘珠停止了计算般的轻响，蓄势待发。那从黑暗深处迅速接近的“窸窣”声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无数节肢在湿滑石壁上爬行的粘腻感。
不是人！
素流云瞳孔骤缩，借着岩壁缝隙透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她看清了那声音的来源——一片潮水般涌来的、巴掌大小的漆黑甲虫！甲壳油亮，口器狰狞，密密麻麻覆盖了通道的地面和墙壁，如同涌动的黑色油污！它们行进间发出的，正是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
“腐骨甲虫！”素流云低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在临江县翻查毒经残卷时见过描述，此虫嗜食腐肉，尤其喜食浸泡过特殊药液的内脏，口器带有麻痹毒素，成群结队，悍不畏死，是极佳的“清道夫”和守卫！显然，这里是杀人鬼处理“废料”和布置警戒的区域！
黑色虫潮瞬间涌至！腥臭扑鼻！
张凡眼神沉静如水，不见丝毫慌乱。他覆着灰布的手掌并未直接拍向虫群，而是五指箕张，对着污浊的渠水虚空一抓！
“哗啦！”
一股浑浊的水流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骤然腾空而起，在他身前形成一道浑浊的水幕！水幕之中，几颗不起眼的檀木算盘珠随水流急速旋转，发出低沉的嗡鸣！
下一刻，张凡手掌猛地向前一推！
水幕裹挟着旋转的算盘珠，如同出膛的炮弹，狠狠撞入汹涌而来的黑色虫潮！
“噗！噗！噗！噗！”
沉闷的撞击声和甲壳碎裂声密集响起！水珠四溅，污血横飞！那些被算盘珠直接击中的甲虫瞬间爆裂成腥臭的浆液，而高速旋转水流形成的冲击力和撕扯力，更将周围的虫群成片掀飞、绞碎！污秽的通道内，顿时下起了一场黑红相间的、腥臭的虫尸之雨！
然而虫群数量实在太多，悍不畏死！前方被清空一片，后方又源源不断涌上！更有不少甲虫顺着水流和岩壁，试图绕开张凡，扑向他身后的素流云！
素流云强忍恶心，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她没有丝毫犹豫，手腕一翻，指间已夹住了几根细如牛毛、闪烁着幽蓝光泽的银针——正是她模仿幽隐烟手段，在临江县案后暗中准备的防身之物！同时，她模仿着幽隐烟那洞悉人心的冰冷语调，对着汹涌的虫群厉声叱道：
“左翼迂回者，腹下三寸为眼！”
“攀壁突袭者，气孔在背甲中缝！”
这并非命令虫群，而是说给张凡听的！她以最快的速度，指出了这些甲虫最脆弱的感知器官和呼吸节点！
张凡眼中精光一闪！他身形不动如山，覆着灰布的手掌却快如幻影！右手五指连弹，数颗檀木算盘珠如同长了眼睛，精准无比地射向素流云所指的、那些试图攀壁偷袭的甲虫的背甲中缝！
“嗤！嗤！嗤！”
细微的破甲声响起，被射中气孔的甲虫如同被戳破的气囊，瞬间僵直掉落。
同时，张凡左手并指如剑，并未灌注多少内力，只是以精妙到毫巅的指法，隔空点向那些从左翼污水里试图绕行的甲虫群！
“噗！噗！噗！”
指风所及，并非穿透甲壳，而是精准地点在素流云所说的“腹下三寸”！那正是甲虫复眼聚集、感知最为敏锐同时也是防御最薄弱的区域！指风所带的轻微震荡之力，瞬间扰乱了虫群的感知和平衡，令它们如同没头苍蝇般互相碰撞、跌落水中！
两人配合无间，张凡主攻，素流云以幽隐烟式的观察提供致命破绽！汹涌的虫潮竟被硬生生遏制在数步之外，无法寸进！通道内腥臭弥漫，甲虫尸骸堆积。
就在虫潮攻势稍缓的间隙，张凡的目光骤然锁定通道前方一个不起眼的拐角阴影！那里，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一闪而逝！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着新鲜血腥和刺鼻药草的味道随风飘来！
“追！”张凡低喝一声，不再与虫群纠缠，身形如离弦之箭，踏着堆积的虫尸，向那白影消失的方向急掠而去！素流云紧随其后，目光紧紧锁定前方黑暗。
杀人鬼！他果然在这里！
* * *
水晶廊道岔路深处，琴魔拼死发出的魔音狂潮已至！
刺耳的鬼哭魔音灌脑而入，惨绿色的音波带着蚀骨销魂的剧毒，眼看就要将幽隐烟彻底淹没！狭窄的空间避无可避！
幽隐烟眼中寒芒如电！他竟不闪不避！那击空后印向琴魔胸膛的右手五指猛然张开，掌心向内，一股至阴至寒的吸力骤然爆发！
目标并非琴魔，而是琴魔怀中那张尾部破碎、兀自嗡鸣震颤的残琴！
“嗡——！”
残存的琴弦被这股沛然莫御的吸力强行扯动，发出一声更加凄厉尖锐的哀鸣！原本轰向幽隐烟的惨绿色音波狂潮，竟被这突如其来的琴弦异动牵引，如同被无形的漩涡撕扯，方向骤然偏转！
“轰隆！！！”
恐怖的音毒狂潮狠狠撞击在幽隐烟身侧的水晶棱镜壁上！
无数坚硬无比、切割精妙的水晶棱柱在蕴含剧毒内力的音波冲击下，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轰然爆碎！万千锋利的水晶碎片，裹挟着惨绿色的音毒残劲，如同天女散花，又似暴雨梨花，以毁灭一切的姿态，向着刚刚因毒粉反噬和强行催功而处于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状态的琴魔——以及他身后廊道更深处那片光影扭曲的区域——疯狂溅射而去！
“不——！”琴魔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骇欲绝的惨嚎，身体便被无数激射而来的水晶碎片洞穿！月白锦袍瞬间染成血红，他那张俊美妖异的脸庞被几片锋利的碎片划过，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一只凤眼更是被直接刺爆！惨绿色的音毒顺着伤口疯狂侵蚀，他整个人如同一个破败的血袋，向后倒飞出去，重重砸在爆碎的水晶废墟之中，抽搐几下，便再无声息。那双曾拨动魔音的修长手指，无力地搭在残破的琴身上。
而在琴魔倒飞路径的更后方，那片被水晶碎片和音毒余波覆盖的光影深处，同时响起了几声压抑的闷哼和衣袂急速破风闪避的声响！显然，隐匿在暗处窥伺的另外“两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无差别范围攻击波及，被迫现身闪躲，狼狈不堪！
漫天晶莹的碎屑和腥红的血雨缓缓飘落。
幽隐烟站在原地，墨色衣袍上沾染了几点血珠和水晶粉尘。他缓缓收回手掌，指尖一缕寒气袅袅消散。他看也没看琴魔倒毙的尸体，冰冷的目光穿透渐渐消散的粉尘，投向廊道深处那片因水晶破碎而显得更加混乱扭曲的光影区域，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听曲？”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廊道里，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嘲讽，“不如…听个响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