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白觉得自己像一张被揉皱后又勉强展平的纸,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和僵硬。
六月的风带着栀子花的甜香,本该是属于毕业季的轻快与憧憬,却在他这里变成了钝重的负担,压得他喘不过气。
手里捏着的那份简历,边角已经被汗水濡湿,变得软塌塌的。这是他这个月投出的第三十七份简历,也是他参加的第二十一场面试的“遗物”。
面试官最后那句“我们觉得你可能不太符合我们的岗位需求,回去等通知吧”像一根细小的针,扎破了他最后一点仅存的侥幸。
“等通知”,他太熟悉这三个字了,熟悉到一听就能品出里面藏着的、不会再有下文的委婉拒绝。
他是一所普通一本院校的应届生,没有亮眼的实习经历,没有拿得出手的竞赛奖状,成绩中等,长相普通。
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可以回头的港湾——父母在去年冬天,被一场迁延日久的重病先后带走了。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还没从记忆里散尽,床头柜上交替摆放的药盒、缴费单上越来越长的数字、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好好活”的温度,像一层潮湿的苔藓,死死贴在他的骨头上,又凉又沉。
在这个“内卷”到极致的夏天,他就像被浪潮拍上岸的沙砾,渺小,且无人问津。
同学晒出的offer里藏着父母的欣慰,朋友圈的毕业旅行配着“爸妈赞助”的文字,这些都像放大镜,照出他的失败、狼狈,还有那份无处安放的孤独。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栋写字楼的,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是凭着本能,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却连抬手遮一下的力气都没有。柏油路面被晒得发烫,空气里弥漫着汽车尾气和街边小吃摊飘来的油烟味,混杂成一种让人心烦意乱的气息。
路过一家奶茶店,年轻的情侣手牵着手走出来,女孩仰头对男孩笑,眼角眉梢都是依赖。
褚白的目光落在他们身后——一个中年女人正给刚买完冰淇淋的儿子擦嘴角,指尖的动作温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玻璃。
他忽然想起母亲最后住院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也是这样轻轻碰过他的脸颊,那时她的手心烫得吓人,呼吸已经很轻了。
喉咙猛地发紧,他别过脸,加快了脚步,像在逃离什么。
街上车水马龙,喇叭声此起彼伏。褚白的耳朵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花,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沉重的脚步声,和心里不断翻涌的挫败感。
父母走后,他总觉得自己像艘断了锚的船,在生活的海里漫无目的地漂,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能停靠在哪。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就是为了证明“平庸”和“失败”这两个词的具体含义。
就在他意识快要被这种灰暗的情绪彻底淹没时,一阵尖锐的猫叫声猛地刺破了他的麻木。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不远处的人行道上,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梳着简单的马尾,脸上带着焦急的神情。
她的脚边,一只通体漆黑的小猫正弓着背,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威胁声,似乎是被什么吓到了。
紧接着,那只小猫像是突然受了惊,猛地一窜,竟然直接冲向了车来车往的马路中央!
“小黑!”少女发出一声惊呼,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几乎是出于本能,她想也没想,迈开双腿就跟着冲了出去,目标正是那只在车流中惊慌失措、左冲右撞的小猫。
“小心!”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声。
此刻正是午后交通的高峰期,马路上的车辆川流不息。一辆红色的小轿车为了避让小猫,猛打方向盘后踩了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
而在小轿车的后方,一辆重型大货车正以不慢的速度驶来,司机显然没预料到前方会突然急刹,巨大的惯性让货车根本来不及完全停下,车头已经带着一股毁灭性的气势,朝着刚刚冲到路中间的少女和那只小猫逼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褚白看到少女脸上凝固的惊恐,看到那只小猫在轮胎间弓背哈气,看到货车司机那张因震惊而扭曲的脸,看到周围人群瞬间爆发的尖叫……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那些关于失败的沮丧、未来的迷茫、自我的否定,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突然都消失了。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行动起来。
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了一把,褚白猛地从人行道上冲了出去,速度快得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的眼里只剩下那个白色的身影,和那只在死亡边缘徘徊的小生命。
他用尽全身力气,在货车即将撞上的前一秒,一把抓住了少女的胳膊,狠狠地将她往旁边一拽!
少女的身体失去平衡,踉跄着摔向路边,刚好避开了货车的行驶路线。那只小猫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愣在原地。
而褚白自己,却因为这一拽的反作用力,身体不由自主地朝着货车的方向倒了过去。
他能清晰地看到货车巨大的轮胎在自己眼前迅速放大,能闻到柴油刺鼻的气味,能听到风声在耳边呼啸。
在那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时间里,他的脑海里闪过的不是未竟的梦想,不是父母的脸庞,也不是那些失败的面试经历。
他只是恍惚地想,刚才那个女孩的裙子,真白啊,像夏天里最干净的云。
然后,是一阵天旋地转的剧痛,像是整个世界都被揉碎了,猛地砸在了他的身上。
“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和人群惊恐的尖叫,在喧闹的街道上炸开。
时间仿佛静止了。
货车巨大的车身缓缓停下,车头下渗出了暗红色的血迹,迅速在滚烫的柏油路面上蔓延开来。
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从地上爬起来,惊魂未定地看向马路中间。当她看清眼前的景象时,瞳孔骤然收缩,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呆滞、沉默,甚至感觉不到悲伤——这并非冷漠,而是身体为避免过度崩溃的自我保护。
那只叫“小黑”的小猫,似乎终于意识到了危险,摇摇晃晃地跑回了人行道,蹭了蹭少女的脚踝,发出喵喵的叫声。
周围的人群围了上来,有人拿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和报警电话,有人对着货车司机指指点点,有人发出同情的叹息。
“太惨了……”
议论声、惊呼声、哭泣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混乱而悲伤的交响。
夏日的阳光依旧炽烈,照在冰冷的柏油路上,也照在围观人群复杂的脸上。
那股栀子花的甜香似乎还在空气中弥漫,只是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苦涩。
少女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片迅速扩大的血迹,还有那只从血泊里露出来的、属于褚白的、沾着灰尘的鞋子。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刚才那个陌生男孩冲过来时决绝的背影,和他最后看过来的那一眼(或许只是她的错觉),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视网膜上。
眼泪突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幸存的后怕、对死亡的恐惧,褚白不假思索地挺身而出带来的震撼,令愧疚与感激交织的感情喷涌而出。
可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