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场风雨交加的重逢,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
时间是最好的疗药,也是最残忍的锉刀,它磨平了悲痛最锋利的棱角,也让幸存者们习惯了伤痕的存在。
在白合高效的规划和所有人不懈的努力下,这个临时的铁路调度站,已经从一个单纯的营地,变成了一个井然有序、初具规模的据点。
残破的围墙被加固,瞭望塔日夜有人站岗,几台从废墟里抢救出来的蒸汽发电机提供了有限但宝贵的电力,甚至还有一片被开垦出来的小小菜地,种下了一些耐寒的作物。
以及各种挡雨的棚子。
虽然在这片几乎无垠的灰色大地上,这点火光微不足道,但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说,这里就是“家”。
希雫已经完全适应了据点医生的职责。她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时会手忙脚乱的小姑娘,她的手法沉稳而精准,任何伤员在她面前,都能感受到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在没有伤员的时候,她还会主动接替后勤厨师的身份,用那些单调的罐头和有限的食材,变着花样为大家烹饪热气腾腾的食物。
她温柔的性格和治愈人心的笑容,让她成为了据点里最受欢迎的人。
暮萤的身体状态也好了很多。苍白的小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不再是那副随时可能倒下的脆弱模样。
据点里有一位曾经是乡村教师的卡普里尼老者,在闲暇时,会耐心地教她一些最基本的文字识别和语言沟通。
而作为领袖的白合,似乎终于卸下了肩上那副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的担子。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事事亲为,忙得脚不沾地。现在她会“摸鱼”。
她常常会趁希雫不注意,像一只优雅的猫一样溜进厨房,从锅里偷捏一块刚出炉的烤土豆,然后在希雫生气的嗔怪声中,心满意足地溜走。
她也会搬一张小凳子,坐在暮萤上课的角落旁,静静地看着老人教女孩识字。
惨白的光线透过窗户,洒在她银白色的长发上,她会靠着墙,不知不觉地打起瞌睡,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安静的阴影。
她那份困意似乎还会传染,有时候,正努力辨认字形的暮萤,看着看着打瞌睡的白合,也会忍不住揉着眼睛,打个小小的哈欠。
希芸虽然大部分的行动依旧遭受限制,但他被允许帮忙做一些不需要离开据点核心区的体力活,比如加固围墙、搬运物资。他总是沉默地、高效地完成分配给他的任务,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
监视他的人,也从最初的剑拔弩张,变成了如今的习以为常。但那份源于“非我族类”的隔阂,始终存在。
真正让他备受煎熬的,并非来自外界的戒备,而是源于他自身的变化。
那天,他正在用斧头劈砍一根从废墟里找来的硬木。当他机械地、一次又一次地挥下斧头时,他的右眼,那只猩红色的眼睛,视野突然扭曲了一下。
一幅不属于这里的、支离破碎的幻觉,如同闪电般在他的脑海中炸开!
——他看到了一个破碎的、由白骨堆砌而成的王座。
——他看到了一片广阔的、盛开着白色花朵的原野,但所有的花朵,都被某种黑色的、粘稠的液体所污染、侵蚀。
——他听到了一声贯穿天地的、充满了不甘与绝望的悲鸣!
“呃……”
希芸闷哼一声,手中的斧头险些脱手。他踉跄了一下,急忙扶住身旁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
“喂,你没事吧?”负责监视他的队员警惕地握住了腰间的武器。
“没事……”埃尔安闭上眼,用力地甩了甩头,将那些恐怖的幻象驱散,“只是……有点累了。”
他将这一切,归咎于这些日子以来精神过度紧张和疲惫所留下的后遗症。
“那是谁的记忆,又是什么地方?”
他认为,那或许是自己内心深处对壁垒陷落的执念,或是斩杀了太多秽鬼后,那些东西残存的怨念所造成的干扰。
但类似的情况,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又断断续续地出现了几次。
他发现,自己的右眼,似乎不仅仅能看到那些幻觉。当他注视着据点里的其他人时,他能模糊地“感受”到对方的情绪波动。
比如,他能“看”到两个队员在争吵时,他们周身散发出的、如同红色烟雾般的愤怒。他也能“看”到希雫在为暮萤讲故事时,她们身上那种如同暖黄色光晕般的、名为“温馨”的情感。
这种感觉很奇妙,也很耗费心神。
那天傍晚,希雫端着一碗热汤走到他身边,关切地看着他。
“哥,你脸色不太好,是伤口又疼了吗?”
埃尔安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妹妹。透过那只猩红的右眼,他“看”到的,是一片纯粹的、混杂着担忧、依恋,以及在那之下,隐藏得极深的、对过往悲剧的哀伤……那片过于庞大而复杂的情感海洋,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狼狈地移开了视线,不敢再与她对视。
“我没事。”他低声说,接过了汤碗。
他开始害怕这只眼睛。它让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感受到了不该感受的情感。
它正在将他,变成一个与正常人格格不入的……
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