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帐篷内的空气,仿佛都被灵魄那最后一句石破天惊的结论给彻底抽干了。
白合感觉自己的呼吸系统已经完全失灵。她的大脑,像一台被灌入了过多混乱数据的精密机器,彻底宕机了。暮萤,这个她从埃尔安手中接过的、本以为只是一个身世可怜的精灵遗孤,其真实身份竟然是传说中的“白巫妖”?一个由血族与巫妖一族,共同创造出的、被隐藏了无数年的最高机密?
这个信息量实在太大了。它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无数个更加深邃、更加恐怖的谜团。是谁创造了她?为什么创造她?她的母亲是谁?为什么她会出现在北方的铁锈镇?还有,自己的父亲,阿斯托利亚家族的家主,在这场阴谋中,又扮演了何等角色?
无数个问题,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第一次发现,自己那引以为傲的、足以在废土上建立起一片小小乐土的智谋与手腕,在这些真正隐藏在世界水面之下的、古老的阴谋面前,是何等的渺小和可笑。
她陷入了深深的、无法自拔的震撼与沉思之中。
然而,就在这片足以让时间都为之凝固的死寂里,一个怯生生的、却又带着一丝坚定不移的希望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那个……”
开口的,是希雫。
她没有像白合那样,去思考那些过于宏大和遥远的阴谋。她的注意力,从始至终,都聚焦在一个更简单、也更纯粹的点上。
她看着眼前这个虽然行事风格极其恶劣、但似乎知道很多萨卡兹内部秘密的魔族少女,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在她心中,比“世界末日”和“传说中的怪物”都更重要的问题。
“灵魄……小姐。”她小心翼翼地措辞,生怕触怒眼前这个喜怒无常的存在,“请问……您在萨卡兹的氏族里,有没有……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安洛娅’的人?”
白合从纷乱的思绪中被惊醒,有些困惑地看向希雫。她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希雫会突然问起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名字。
而桌子对面,那个刚刚还像个揭示了世界真理的、充满了恶劣趣味的“神明”般的灵魄,在听到“安洛娅”这个名字的瞬间,脸上的表情,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那双一直带着玩味与戏谑的、黑曜石般的眼眸,猛地睁大了。那里面,不再有任何居高临下的审视与无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强烈的、混杂了震惊、狂喜与难以置信的的情感波动!
她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上半身因为激动而向前倾,双手“啪”的一声撑在桌面上,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住了眼前这个有些不知所措的菲林少女。
“安洛娅?!”
她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种慵懒的、从容的语调,变得尖锐而急切,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你在哪里听到的?!你见过她?!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快说啊!”
一连串如同连珠炮般的、充满了急切与渴望的质问,从她口中爆发出来,让帐篷内的空气都为之震动。
那股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庞大的气场,压得希雫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被灵魄这突如其来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态度,彻底吓懵了。
“我……我……”希雫被这股气势所慑,结结巴巴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灵魄看着她那副被吓坏了的模样,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那股几乎要喷涌而出的激动情绪。
她缓缓地坐回了座位上,但那双死死盯着希雫的眼睛,却依旧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炽热的光芒。
她很快便从希雫和旁边同样震惊的希芸(他因感知到有陌生的生命气息和担心妹妹而被吸引了过来)的表情中,读出了答案。
这两个人,和自己一样,是在“寻找”,而不是“知情”。
“……原来是这样。”
灵魄脸上的激动与狂喜,如同退潮般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混杂了失望、追忆,以及……一丝罕见的、名为“温柔”的情感。
她不再是那个玩世不恭的“鬼”,也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在“安洛娅”这个名字面前,她变回了一个有血有肉、有过去、也有渴望的……“人”。
“你们也……在找她啊。”她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
在听完兄妹俩是如何遇到安洛娅的事之后。她看着眼前这对充满了困惑与期盼的菲林兄妹,沉默了许久。最终,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地开口,开始讲述一段只属于她和那个人的、被尘封了的往事。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她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帐篷的帆布,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我……并不像现在这样。”
“‘凋灵’血统,听起来很威风,对吧?”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充满了讽刺的弧度,“但对于一个连自己力量都无法控制的孩子来说,那不是天赋,而是一个诅咒。”
“我无法和同龄的孩子玩耍,因为只要我情绪稍微有些激动,周围的花草就会枯萎。我无法拥抱任何小动物,因为它们会从我的身上,感受到最纯粹的、源于死亡的恐惧。氏族里的长老们,他们不把我当成一个孩子,而是一件需要被严格看管的、拥有巨大破坏力的‘终极武器’。他们用最严苛的标准来要求我,用最冰冷的规则来束缚我。他们教我如何杀戮,如何收割,却从未教过我,该如何……活着。”
她的声音很平淡,但希雫和希芸,却能从那平淡的叙述中,听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孤独。
“所以,我开始自暴自弃。”灵魄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开始故意破坏,故意挑战那些长老的底线。我把他们的珍藏品弄得一团糟,把祭祀仪式搞得鸡飞狗跳。我用这种最笨拙、最幼稚的方式,来反抗他们,也来……伤害我自己。”
“直到有一天,在我又一次因为控制不住力量,毁掉了氏族里一片最珍贵的、用来培育炼金材料的月光花园后,被囚禁的时候,她出现了。”
“她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推开了我那间又冷又黑的禁闭室的门,手里还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我从未吃过的甜点。”
“安洛娅小姐。”
灵魄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杂质的、温柔的笑容。
“她不是‘凋灵’一族的人,而是来自外地的医疗官。没人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也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要来见我这个‘怪胎’。”
“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指责我,或者害怕我。她只是把那盘甜点放在我面前,然后,在我身边坐了下来,问了我一个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问题。”
“她问我:‘活着,开心吗?’”
“我当时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然后,她就那么静静地陪着我,听我说了整整一个下午的、语无伦次的抱怨和胡话。她没有打断我,也没有评价我,只是那么温柔地、耐心地听着。”
从那天起,灵魄的一生都改变了。
“她偷偷地带我溜出禁闭室,去山顶看日出。她尝试教我,如何用我的力量,去‘安抚’那些即将枯萎的植物,而不是毁灭它们。她会告诉我,我的力量没有错,错的,是那些只懂得用它来杀戮的人。”
“她对我说过的、最重要的一句话,就是——”灵魄的声音,变得无比认真,她看希芸和希雫,像是在传达某种神圣的箴言。
“‘灵魄,你要好好活着。因为活着,本身就是最有意义的事情。去找到属于你自己的、活着的意义,而不是成为别人手中的刀。’”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活着’,可以不是一件痛苦而无聊的事情。”
然而,故事的结尾,总是充满了悲伤。
“……好景不长。”灵魄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了,“几年后,因为某些我当时无法理解的、氏族之间的纷争,她……选择了自我放逐。她离开的那天,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只记得,她最后一次来看我时,还是带着那种温柔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笑容。她对我说,她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寻找属于她自己的、新的‘意义’。她让我,一定要记住她说过的话。”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灵魄说完了。
帐篷内,陷入了长久的、令人心碎的沉默。
他们和眼前这个恐怖的魔族少女之间,竟然因为同一个、早已消失在时光中的温柔身影。
“所以……”希芸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沙哑,“这些年,你也一直在寻找她?”
“当然。”灵魄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中,重新燃起了某种坚定的、执着的光芒,“我才不会让那群老不死的,就这么轻易地把她从我的世界里抹掉。我‘离家出走’,一半是因为无聊,而另一半……就是为了找到她,然后,亲口问她一句……”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丝极其罕见的、属于孩子的、小小的委屈。
“……她当年,为什么,要不辞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