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察车行驶得很慢。
它就像一头潜行在灰色荒原上的、漆黑的猎豹,车身低矮,特制的蒸汽引擎经过了精密的消音处理,只发出如同野兽呼吸般、微不可闻的低沉嗡鸣。车轮碾过被灰雨浸泡得松软的、腐烂的土地,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明显的痕迹。
车内的气氛,压抑而沉默。
埃尔安坐在副驾驶座上,他的怀里,是裹着厚厚毛毯,依旧在沉睡的暮萤。希芸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自己的坐姿,生怕一丝一毫的颠簸,会惊扰这个孩子。
他左眼不时地透过防弹观察窗,警惕地扫视着窗外那片一成不变的灰败风景。
行驶将近两个小时。
随着车辆不断深入无人之地,空气中的腐臭味变得愈发浓烈。
道路两旁,开始出现一些被啃噬得只剩下骨架的、不知名生物的残骸,以及一些早已干涸的、如同黑色墨迹般、属于秽鬼的污血。
“……队长。”
最终,还是希芸率先打破了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觉得,如果再不找点什么话题,紧绷的神经可能快自行断裂了。
“嗯?”墨炎的目光没有离开前方。
“我……只是有些好奇。”希芸斟酌着自己的用词,“您……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是说,在北方。”
这是一个很冒昧的问题。但希芸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了解。在将自己的后背完全交给对方之前,他需要知道,自己所托付的是一个怎样的人。
墨炎沉默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驾驶着车辆,又向前行驶了将近一公里。
希芸以为对方不打算回答,准备放弃这个话题的时候,那金属摩擦般的、冷峻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内,缓缓响起。
“……躲债。”
“……?”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让希芸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墨炎察觉到了他的困惑,冷峻的脸上勾起了一抹充满了自嘲与讽刺的、极其细微的弧度。
“不过,我躲的不是金币,而是‘命’。”
他缓缓地,开始讲述自己的过往。
“我并非生于北方。我的故乡,在大陆的西南,一个名叫‘奥莱姆’的商业联合体。那里阳光充足,物产丰饶,与这里……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他的声音很平稳。
“因为种族的原因,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奥莱姆的执政家族选中,成为了他们用来处理一些‘脏活’的‘黑手套’。暗杀,拷问,清除异己……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就是我的日常。”
“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忠诚,足够锋利,就能在那个国度里,为自己和同伴,挣得一席之地。
现在想来……真是天真得可笑。”
“三年前,奥莱姆权力斗争,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我所在的家族,为了扳倒他们最大的政敌,策划了一场针对敌对派系领袖的暗杀。而负责执行这个任务的,就是我。”
“任务很成功。我干净利落地,将目标的心脏,连同他身边十几个护卫,都永远留在了他的卧室里。”
“但是,当我返回复命的时候,等待我的,不是嘉奖与荣誉,而是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画着我头像的、最高等级的通缉令。以及……一支由我亲手训练出来的、奉命前来‘清理门户’的秘密部队。”
“罪名是,‘勾结境外势力,刺杀国家要员,意图颠覆政权’。”
墨炎的语气,依旧平淡。希芸感受得到,那是一股被背叛的愤怒。
“我成了弃子。一件用完了,就需要被销毁的工具。”他看着窗外那片灰败的风景,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荒凉。
“我杀了出去。在那场血战中,我亲手拧断了我最得意的学生的脖子。然后,便开始了漫长的、如同丧家之犬般的逃亡。”
“他们似乎很了解我。无论我逃到哪里,追兵总能精准地找到我的位置。我不得不一路向北,逃向那些他们权力无法触及的、混乱的的边境之地。”
“最终,我来到了这里。一座名叫‘晨风城’的工业城市。我本以为,可以在那里,暂时隐姓埋名,躲过风头。”
“但我没想到的是,这种日子甚至没过几天。”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下去。
“死秽爆发了。”
“那一天,我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天空,是诡异的、如同病变般的灰黄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预警。灾难,就那么降临了。”
“我当时正在城里最大的一个黑市,试图出售一些我从南方带来的、不记名的炼金材料,换取一些本地的货币。然后,我听到了一声尖叫。”
“那不是因为抢劫或是斗殴而发出的尖叫。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恐惧与痛苦的悲鸣。紧接着,整个黑市,整个城市,都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看不见的炸弹,瞬间被此起彼伏的、同样绝望的尖叫声所淹没。”
“我冲到街上,看到了我此生都无法忘记的地狱绘图。”
“一个刚刚还在向我兜售麦酒的、肥胖的酒馆老板,正趴在他一个老主顾的身上,疯狂地啃食着对方的脖颈。他的脸,已经变成了那种毫无生气的死灰色,嘴里发出的,不是人类的咀嚼声,而是某种野兽进食般的、令人牙酸的撕咬声。”
“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自己那早已停止了哭泣的、脸色同样灰败的婴儿,茫然地走在街上。她的手臂,已经被那‘婴儿’啃噬得血肉模糊,但她却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是用温柔的语调,哼着一首早已不成调的摇篮曲。”
“城市的卫队试图维持秩序,他们举起手中的火枪,朝着那些‘发疯’的市民射击。但一切都是徒劳的。倒下的人,很快又会重新站起来,加入那场无差别的、疯狂的狩猎。而那些被攻击的士兵,也很快会变成新的怪物。”
“恐慌,混乱,绝望……秩序,在短短十几分钟内,便彻底土崩瓦解。整座城市,变成了一座巨大的、互相吞噬的屠宰场。”
墨炎的声音,让坐在他身旁的希芸感同身受。他也经历过类似的事件。
“我没有选择。我只能杀。”墨炎继续说道,“我几乎杀穿了黑市,甚至杀穿了两个街区。我的目的不再是为了逃避什么追捕,只是单纯地,为了活下去。”
“不过……我遇到了他们。”
“我先遇到了苍牙。那个鲁珀大家伙,当时正被一群秽鬼堵在一个武器店的角落里。他弹药已经打光了,就那么拿着一把巨大的、还没来得及付款的战斧,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熊,做着最后的困兽之斗。我帮他解了围,他二话不说,就跟在了我的身后。”
“我们又遇到了青翎。那个黎博利女孩,当时正躲在一座钟楼的顶端,用一把老旧的、几乎快要散架的猎弩,进行着精准而致命的狙击。她的箭矢不多了,但每一箭,都必然会有一个的秽鬼倒下。我们为她吸引了楼下大部分秽鬼的注意力,她则为我们清出了一条相对安全的、通往城外的道路。”
“最后,我们遇到了绯斯派尔。那个红发的血族女人,当时的情况最糟糕。她似乎是在保护某个重要的人物,结果被困在了一座早已被攻破的贵族宅邸里。当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浑身是血地,背靠着一扇门,用一把断裂的刺剑,与秽鬼进行着搏杀。她的身旁,是一个已经死去的、衣着华贵的男人。她似乎是在履行某个承诺,死战不退。”
“我们四个,就这么在最糟糕的时刻,以最狼狈的方式,相遇了。我们没有时间去互相介绍,甚至没有时间去互相了解。只是凭着一种求生的直觉,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了彼此。”
“我们花了整整三天三夜,才终于从那座已经彻底变成地狱的‘晨风城’里逃了出去。”
“从那以后,我们四个,成了唯一的家人,也是彼此最可靠的武器。”
墨炎讲到了这里,故事似乎应该告一段落了。
“……那白合队长呢?”他轻声问道。
墨炎那张冷峻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罕见、柔和的神情。
“我们遇到她的时候,是在逃出晨风城的一个月后。”他说道,“当时,我们正躲在一个废弃的矿洞里,休养生息。然后,她就那么一个人,出现在了我们的警戒范围之内。”
“她当时的样子,比我们都要狼狈。她那身华贵的礼服,已经变得破破烂烂;那头漂亮的银发,也沾满了尘土与血污。她的眼神,像一头受伤的、充满了敌意的孤狼。”
“我们之间,爆发了一场冲突。她很强,强得不像话。但我们有四个人。最终,我们制服了她。”
“我们本以为,她只是一个在末世中迷失了方向的幸存者。直到,苍牙从她行囊里,翻出了一个印着阿斯托利亚家族徽记的、装满了金币的钱袋。”
“我们才知道,我们捡回来一头从南方那个华丽的‘监牢’里逃出来的……王族幼崽。”
“她没有告诉我们她经历了什么,我们也很有默契地没有去问。我们只是给了她食物,为她处理了伤口。然后,在她伤好之后,给了她一个选择——是独自离开,还是……留下来。”
“她选择了后者。”
墨炎看着前方那片无尽的荒野,金色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希芸从未见过的、名为“信念”的光芒。
“她有我们所不具备的、属于上位者的知识与眼光。而我们,则拥有能将她的计划付诸于实践的、绝对的武力。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完美的互补。”
“于是,她提出了个很美好的理想,当时给了我们一个远比‘活下去’,要更奢侈的、新的目标。”
他顿了顿,缓缓说道:
“这片被抛弃的土地之上,重新建立起一个,能让所有像我们一样、无家可归的人,让所有人都能吃饱饭,都能安心睡个好觉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