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三人的身影，如同融入灰色背景的幽灵，真正踏上铁锈镇那冰冷的、龟裂的街道时，一种与预想中截然不同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感，瞬间笼罩了他们。
这里太安静了。
安静得……不正常。
希芸的记忆中，这座城市由嘶吼与哀嚎组成的交响地狱。空气中应该充斥腐臭与血腥，街道上应该布满了蹒跚的行尸走肉。
每一次呼吸，都应该能感受到那种被无数双恶意眼眸所窥伺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但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风，是唯一的声音。它穿过那些早已被锈蚀得如同镂空骨架般的巨大管道和建筑，发出呜呜咽咽的、如同亡魂哭泣般的声响。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没有嘶吼，没有脚步声，甚至连最基本的、属于秽鬼那种标志性的、无意识的拖行与摩擦声都听不见。
空气中的腐臭味依旧存在，但却很淡，像是被某种更强烈的气味所掩盖。那是一种混杂了刺鼻的硝烟、某种强效炼金消毒剂，以及……钢铁在被高温灼烧后，所残留的金属腥味。
“……情况不对。”
墨炎的声音，通过微型通讯器，冷静地在希芸和灵魄的耳边响起。
他半蹲在一辆早已报废的卡车残骸后，那双熔岩般的金色眼眸，警惕地扫视着空无一人的街道。
“这里……太干净了。”
是的，干净。这个词，用在一座被死秽吞噬了数年的废弃工业城市上，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诡异。
“什么嘛！这就是你们说得很危险的铁锈镇？”灵魄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失望。她大摇大摆地走在街道中央，还好奇地用脚踢了踢路边一个早已生锈的消防栓，“我还以为是什么鬼屋探险呢，结果连个出来吓人的小怪都没有。这连新手教程关卡都算不上吧？”
她这番话，让潜伏在阴影中的墨炎和希芸，都感到一阵太阳穴突突直跳。
“闭嘴，保持警惕。”墨炎冷冷地命令道。
“知道啦，知道啦，真啰嗦。”灵魄撇了撇嘴，但还是听话地压低了身形。不过，她并没有去寻找掩体，而是走到了希芸的身旁，然后，很是自然地，牵起了正被希芸护在身边的、暮萤的小手。
“来，小东西，”她对一脸茫然的暮萤露出了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容，“跟紧姐姐，别走丢了。万一等会儿真的有‘鬼’跳出来，姐姐保护你哦。”
暮萤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她只是歪了歪头，任由对方那只冰冷的、细腻的手，牵着自己。对于这个心智如同白纸的孩子来说，好像没啥问题。
希芸看着这一幕，心中的警惕，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丝。他不得不承认，虽然灵魄本身就是最大的麻烦，但在她身边，暮萤的安全，似乎确实能得到最大程度的保障。
“走吧。”墨炎的声音再次响起，“保持队形，交替掩护前进。我们的目标，是市政厅。”
希芸走在最前面，他的左眼，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而被眼罩遮住的右眼，也开始对死秽进行“感知”。
他一步一步地，走在街道上。
这里的每一处断壁残垣，每一块翻倒的路障，都如同昨日重现般，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记忆里。
那条小巷里，空空如也，甚至连秽鬼的尸体都看不到一具。
他想起了那一天。
想起了那场几乎将他所有希望都彻底碾碎的、绝望的突围。
想起了那个如同雄狮般，挡在他身前，为他劈开了一条生路的、苍老而又伟岸的身影。
——福斯。
那个带领着一支由老弱病残组成的、所谓的“复仇骑士团”，却依旧坚守着心中那份早已过时的、名为“骑士精神”的老人。
希芸永远也忘不了。当他弹尽粮绝，即将被淹没在无穷无尽的鬼潮中时，是福斯那如同雄狮般的身影，带着他那群衣衫褴褛、装备简陋、却眼神坚毅的部下，如同神兵天降般，硬生生地、用血肉之躯，为他撕开了一道口子。
“小子……”
他还记得，老人那嘶哑但却充满了力量的怒吼声，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与嘶吼声中，依旧清晰。
希芸不知道他们是谁，但如果不是他们，自己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冲出重围，更不可能救下暮萤，活到今天。
他们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这里的‘怪’呢？”
灵魄那充满了好奇的声音，将希芸从悠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你们看，”她指着一处建筑的墙壁，“这里的弹孔，很新，最多不超过一个月。而且，你们看地面，虽然被灰尘覆盖了，但能看出，有被某种强效炼金药剂清洗过的痕迹。还有那些被破坏的车辆……”
经过她的提醒，希芸和墨炎也发现了更多的异常。
这里的环境，与其说是“废弃”，不如说是被“清扫”过。
散落在街道上的弹壳，似乎被有意识地集中收集了起来。凝固在墙壁和地面上的血迹，也明显有被处理过的痕含。甚至连那些建筑物的破口，都不像是被秽鬼无意识破坏的，而更像是被某种战术爆破后，留下的、有明确目的的痕迹。
这里，在他们离开之后，又爆发过一场……或者说，很多场，规模巨大的、有组织的战斗。
“到底是谁干的？”墨炎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是白合小姐提到的那些黑衣人？还是说……南方的‘清道夫’部队，已经渗透到了这里？”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意味着，这座看似空城的铁锈镇，其危险程度，远比一个充满了秽鬼的普通废墟，要高上无数倍。
他们的目标地点，越来越近了。
那座高大的、充满了古典主义风格的、如今却早已被战火与岁月侵蚀得千疮百孔的……
市政厅。
希芸的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就是在那栋建筑的地下室里，他第一次，见到了那个蜷缩在黑暗中的银发女孩。
所有的答案，或许，就隐藏在那片他曾经匆匆一瞥的、黑暗的地下空间之中。
三人（以及那个被牵着的小东西）的脚步，变得愈发谨慎。他们不再走开阔的街道，而是选择了一条更加隐蔽的、需要穿过几栋早已被废弃的居民楼的侧路。
就在他们即将绕过最后一个拐角，抵达市政厅正前方的广场时，走在最前面的墨炎，突然猛地抬起一只手，做出了一个停止前进的战术手势。
希芸和灵魄立刻停下了脚步。墨炎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墙角后，探出了半个头。
然后，他的身体，僵住了。
露出了真正的、毫不掩饰的……震惊。
“……怎么了？”希芸压低声音，通过通讯器问道。
墨炎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地收回头，对埃尔安，做了一个“自己过来看”的手势。
希芸的心，沉入了谷底。他知道，能让墨炎都露出这种表情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将暮萤，连同牵着她的灵魄，都护在了身后，然后，极其小心地，将自己的视线，投向了那个拐角的另一侧。
然后，他看到了。
那是一片广场。本该是市民们休息、孩子们玩耍的地方。
但现在，这里变成了一座露天的、巨大的、悲壮的……墓园。
无数具尸体，堆积如山。
秽鬼，还有人类，是菲林，是佩洛，是各个种族的战士。他们身上穿着的，是早已被鲜血和污泥浸透得看不出原色的、五花八门的、由东拼西凑的零件组成的简陋盔甲。
他们所有人的脸上，都还保持着临死前那最后一刻的表情。有愤怒，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悍不畏死的、为了守护某种东西而发起的、决绝的冲锋姿态！
他们的尸体，层层叠叠，所有人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倒下，仿佛是在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阻挡某个看不见的、从市政厅方向涌来的、恐怖的敌人。
希芸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认得他们。
他认得那个佩洛壮汉，福斯曾经向他介绍过，他曾是某个城区的首席铁匠，却在城破后，拿起了自己亲手打造的战锤。
他认得那个菲林女性，福斯说她曾是王都最有名的吟游诗人，却用一把老旧的猎弩，射杀了比她一生中唱过的歌谣还要多的敌人。
他认得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每一个人，都曾在那个绝望的夜晚，对他这个素不相识的士兵，露出过鼓励的、充满了希望的笑容。
而现在，他们都死了。
他们都变成了冰冷的、堆积在这里的、无人问津的尸体。
希芸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想起了福斯那嘶哑的、充满了力量的怒吼。
“这里……交给我们！”
那是一个……用生命去践行的、沉重的、悲壮的……
承诺。
“……剩下的人呢？”
灵魄那充满了纯粹好奇的声音，在希芸的耳边响起，将他从巨大的悲痛与震撼中，拉回了现实。
“看这尸体的数量，至少有几十人。但根据你之前的描述，那个老骑士的队伍，规模应该远不止于此。”她像一个冷静的法医，在分析着案发现场，“这里没有那个叫福斯的老头的尸体，也没有其他幸存者的痕迹。他们……去哪了？”
是啊。
剩下的人……
去哪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