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安·希芸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广场的尸骸堆移开。
现在不是哀悼的时候。那些倒在这里的灵魂,他们用生命所换来的,不是让他在这里沉湎于悲痛,而是让他能继续前进的、宝贵的时间与机会。
他不能辜负他们。
“走吧。”
他用一种近乎于沙哑的声音,对自己,也对身旁的同伴说道。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像一块被冰水浸泡过的石头,坚硬而冰冷。
墨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再次像一头潜行在阴影中的黑豹,以绝对的专业素养,开始沿着市政厅的外墙,寻找最安全的潜入路径。
只有灵魄,还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片尸山。她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里,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孩童在观察复杂玩具般的、不加掩饰的好奇。
“真奇怪,”她喃喃自语,“这群人,死得却这么整齐,就像……被精心摆放过的祭品。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物’,才能让他们连逃跑的念头都没有,就这么直挺挺地进攻呢?”
希芸没有理会她。他只是默默地跟在墨炎的身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眼前的任务之上。
市政厅的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更加破败。大理石的地面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和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的血迹。高大的立柱上,布满了狰狞的弹孔和爪痕。这里显然也经历过一场极其惨烈的战斗。无数的文件和书籍,如同垃圾般散落在地,与破碎的家具和不知名的残骸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文明彻底崩溃后的、混乱的末日绘图。
希芸凭借着记忆,在这座如同迷宫般的建筑里穿行。他记得很清楚,那条通往地下室的走廊,在市政厅的西侧,档案室的旁边。
一直被灵魄牵着小手,安静地跟在队伍中间的暮萤,她的脚步,突然变得迟疑了起来。
起初,只是一点微小的犹豫。但当他们转过最后一个拐角,那条通往地下室的、幽暗的走廊,出现在她视野中的那一刻
她猛地停下了脚步,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僵在了原地。
她的小脸,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她那双本该清澈如水的眼眸,此刻却被恐惧所填满。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了如同受伤的小兽般、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
“喂,小东西,你怎么了?”灵魄也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她蹲下身,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个突然“死机”了的小家伙。
但暮萤没有任何反应。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深不见底的过道,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眼看就要因为恐惧而当场昏厥过去。
希芸的心,瞬间揪紧了。他立刻就想上前安抚,但他这个样子,可能会让她更加害怕。
“啧,真麻烦。”
灵魄不耐烦地撇了撇嘴,然后,在那双充满了恐惧与无助眼神的注视下,她转过身,背对着暮萤,半蹲了下来。
“上来。”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般的语气说道,“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暮萤依旧在发抖,显然无法理解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
灵魄似乎失去了耐心。她“啧”了一声,然后,极其干脆地,主动伸出双手,将那个还在瑟瑟发抖的、瘦小的身体,一把捞了起来,然后很是“粗暴”地,直接甩到了自己的背上。
“抓紧了。”
她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将暮萤背了起来。
暮萤的小脑袋,靠在她那看似纤细、实则充满了力量的肩膀上。隔着那层黑色的哥特式长裙,她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那股与人类不一样的体温。
但不知为何,这股冰冷,非但没有让她恐惧,反而像一剂镇定剂,让她那不受控制的颤抖,竟开始缓缓平息了。
“别怕。”
一个带着几分不耐烦、几分慵懒,却又蕴含着某种奇特安抚力量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有我在。”
说完,灵魄还很是得意地,对着前方那两个已经彻底看呆了的男人,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孩子气的、炫耀般的骄傲。
希芸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平日里喜怒无常、视万物为草芥的少女,此刻却用自己瘦弱的后背,为另一个更加弱小的孩子,撑起了一片避风港。
那双异色的眼眸中,流露出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混杂了惊讶与恍然的神情。
“……很像安洛娅小姐会做的事。”希芸下意识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道。
这句低语,灵魄听得到。
她脸上的笑容有些凝固了。
紧接着,一抹罕见的、可疑的红晕,迅速地蔓延到她的脸颊!
“才……才不是!”她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回过头,有些结结巴巴地反驳道,“我……我才不是!别…我只是……我只是嫌这个小东西走得太慢,碍事而已!对!就是这样!”
她此刻外厉内荏的、试图掩饰什么的慌乱模样,与她平日里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魔王”姿态,形成了鲜明可爱的反差。
希芸看着她,看着这个只要一提到“安洛娅”这个名字,就会瞬间从一个怪物,变回一个乖巧的、甚至有些害羞的“孩子”的少女,心中那份沉重与悲伤,在此刻,被冲淡了些许。
那扇通往地下室的、厚重的钢铁大门,早已被腐蚀得锈迹斑斑。门锁,也早已在当年的混乱中被破坏了。
墨炎没有费什么力气,便将那扇门,缓缓地推开。
“嘎——吱——”
一阵令人牙酸的、沉闷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的走廊里回荡。
一股混合了尘土、霉菌与机油的陈腐空气,从门缝里扑面而来。
希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跟在墨炎的身后,顺着那条狭窄的、通往地下的阶梯,重新踏入了这片他曾经匆匆一瞥的地方。
地下室的景象,与他记忆中别无二致。
这里很昏暗,只有几缕惨白的光,从高处的、早已破碎的气窗艰难地透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那缓缓飞舞的尘埃。
那台为这里提供着电力和温暖的、老旧的发电机,还在角落里,发出着微弱的、如同临终病人最后喘息般的、断断续续的嗡鸣声。
它的燃料,显然也即将耗尽。
地下室的角落里,堆满了各种杂物,废弃的档案柜,破损的桌椅,以及一些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被白布覆盖着的物品。
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开始找吧。”墨炎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凝滞的沉默,“任何看起来像是信件、日记,或者带有特殊标记的东西,都不要放过。”
几人开始翻找。
灵魄似乎对这种翻箱倒柜的“寻宝游戏”很感兴趣。她将依旧有些不安的暮萤,轻轻地放在了一张还算干净的桌子上,然后便兴致勃勃地,开始用她那柄巨大的、不知何时又重新出现在手中的镰刀,当成撬棍,拆解着那些早已上锁的档案柜。
希芸则径直走向了那个被他当初匆忙推开的、沉重的铁柜。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这个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柜子,再次缓缓地推开。
柜子的后面,并没有什么暗门或是密道。
只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嵌在墙壁里的保险箱。
保险箱的密码锁,早已被暴力破解。箱门虚掩着,显然,当初有人在离开前,已经将里面大部分重要的东西,都带走了。
希芸怀着一丝不甘,拉开了箱门。
里面,几乎是空的。
只有几份散落的、已经因为受潮而有些发黄的普通文件。
他将那些文件拿了出来,借着气窗透进来的微光,仔细地查看。
大部分,都只是些无用的东西。有几张是关于铁锈镇即将沦陷时,市政厅发布的、早已作废的紧急疏散令;有几张,则是某个不知名商会的、内容无关紧要的交易记录。
最后翻了翻被夹在最底层的文件。
那是一封信。信纸的材质,远比其他文件要考究。信封上,没有任何署名,只有一个用黑色的墨水,写下的、清晰的标题。
“关于她。”
希芸的心,猛地一跳!
他立刻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抽出了里面那张薄薄的信纸。
信的内容,并不长。但当他看清上面的字迹时,一股失望淹没了他。
信上,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内容,都被人粗暴的用黑色的墨水,反复地、狠狠地涂抹掉了!那些被涂抹的地方,墨水甚至已经渗透了纸背,形成了一团团无法辨认的、如同黑色肿瘤般的污渍。
“啧,真够狠的。”
灵魄不知何时,已经凑了过来,她看着那封几乎被毁掉的信,也忍不住咂了咂嘴,“这是生怕别人知道一点秘密,连灰都不想给后人留啊。”
她伸出手指,试图用自己“凋灵”的感知,去解读那些被涂抹掉的内容。但她的指尖,在接触到那些黑色墨迹的瞬间,便如同触电般,猛地收了回来。
“……不行。”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表情,“这墨水里,混了某种专门隔绝魔力探知的炼金术材料。别说是我了,就算是‘始源妖’那群老怪物来了,也别想从这里面,读出一个字来。”
难道……线索就这么断了?
“……等等。”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墨炎,突然开口了。他指着信纸上,那几处为数不多的、没有被涂抹掉的、幸存下来的字句。
“这里,还能看。”
希芸和灵魄立刻将目光,聚集到了那些残存的、如同孤岛般的字句上。
第一处,是在信件的开头。
“…必须明(涂抹),我不(涂抹)母亲,(涂抹)受人之托,(涂抹)守护……”
这句话虽然一半涂抹,但像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几人的脑子!
那个将暮萤藏在这里的那个女人……竟然,不是她的母亲?!
第二处,是在信件的中段,这里居然没有多少涂抹,似乎是在解释着某种关键的物品或地点。
“……所有关于‘起源’的资料,以及那把能真正解放她的‘钥匙’,都已转移至梅兰克王都的档案室……那里,有我们的人……”
第三处,也是最后一处,是在信件的末尾,似乎是在描述着当时的复杂局势。
“(涂抹)情况比预想的更糟,他国的外交官已经提前嗅到了味道,甚至(涂抹)等萨卡兹也开始介入。他们的目的不明,但绝不是(涂抹)”
后面的内容被大片的黑色墨迹所淹没。没有提及,到底是哪个氏族的萨卡兹。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希芸拿着那张薄薄的、却又无比沉重的信纸,呆立在原地。
到头来,他们依旧没有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他们不知道暮萤究竟是谁,不知道她的敌人是谁,更不知道,该如何去解开她身上那层层叠叠的、恐怖的秘密。
他们得到的,只是更多的深邃,让人不寒而栗的谜团。
“走吧。”
许久,墨炎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他看着那座依旧在发出着微弱嗡鸣声的、老旧的发电机,眼神复杂。
“这里,已经没有我们需要的东西了。”
几人缓缓地,退出了这间尘封了太多秘密的地下室。
那台老旧的发电机,仿佛终于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发出了“咔哒”一声轻响,彻底停止了运转。
地下室,彻底归于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