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炎的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座被瞬间石化的雕像。
他久经沙场、早已见惯了各种血腥与恐怖。,此刻却被震撼的情绪所填满。他握着步枪的手,依旧稳稳地举着,黑洞洞的枪口,依旧精准地对准着对方的眉心。但他的手指,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无法再扣下哪怕一毫米的扳机。
对面那个是希芸。
那个曾经在曦光壁垒的废墟之上,为了守护唯一的妹妹而浴血奋战的骑士。
那个在据点里,总是沉默寡言,却会默默地承担起沉重危险工作的同伴。
那个在车里,与自己分享着那段沉重过往的……战友。
他的外表,已经变成了他们最痛恨、最恐惧的“秽鬼”的模样。
但那双异色的眼眸深处,那片被疯狂的血色所侵染的、左眼之中,所流露出的,却不是秽鬼那种纯粹的、混乱的恶意与饥渴。
那是一种复杂的、充满了痛苦、自我厌恶,以及……一丝丝卑微的、渴望被理解的……属于“人”的情感。
威胁,还是同伴?
怪物,还是埃尔安·希芸?
开火,还是……放下?
这个问题,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墨焱的灵魂之上,让他那颗早已被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第一次,感到了迟疑。
而站在一旁的灵魄,也愣住了。
她脸上那副总是挂着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玩味笑容,消失了。她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微微睁大,里面不再是之前那种发现了新玩具般的好奇,而是一种更加深邃的、充满了探究与惊讶的、近乎于学究般的光芒。
“哦?”她的红唇微启,吐出了一个充满了惊叹意味的音节,“这可……真有意思。”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眼前这个“铁罐头”身上,那股属于“死秽”的、混乱而暴戾的能量,已经浓郁到了一个极其恐怖的程度,几乎已经与那些在废土上游荡的变异体,不相上下。
但同时,在那股庞大的、污浊的死亡能量的核心,却又有一点极其微弱、却又无比坚韧的、属于“生者”的灵魂,在顽强地、拼命地燃烧着,没有被那片黑暗的海洋所彻底吞噬。
生与死,秩序与混乱,人性与**。
这已经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范畴。
这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半感染者”。
这是一个……全新的、未知的、行走的“悖论”。
“……你。”
许久,墨炎才终于从那片足以让任何人都为之崩溃的、巨大的信息冲击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金属在互相摩擦。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支一直对准着希芸眉心的步枪,放了下来。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看着那张早已不再属于人类的、狰狞而痛苦的脸,问出了那个最根本,也最残酷的问题。
“……还活着吗?”
希芸的嘴唇,动了动。
他想回答。
他想说“我没事”。
他想解释,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想讲述那场突如其来的伏击,那块被粉碎的传送石,以及……那场几乎单方面的血腥屠杀。
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那股不属于他的、古老的恨意,虽然暂时消退,但它所留下的余波,却像最恶毒的诅咒,依旧在疯狂地侵蚀着他的意志。
他的喉咙,像是被灌满了滚烫的铅水,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他害怕。
他害怕自己一开口,说出的,不再是属于“希芸”的话语,而是那个“怪物”的、充满了恨意的咆哮。
他害怕,自己会彻底失去控制。
他害怕,自己会伤害到眼前同伴。
所以,他只能沉默。用一种近乎于自虐的方式,将所有的痛苦与挣扎,都死死地锁在了自己的灵魂囚笼之中。
“……看来,伤得不轻啊。”
墨炎看着他那副痛苦的模样,似乎已经大致猜到了发生了什么。
他那双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冰冷的、毫不掩饰的杀意。那杀意,并非针对埃尔安,而是针对那些将他变成这副模样的、隐藏在暗处的、卑劣的狩猎者。
“有趣,真是有趣。”灵魄却在这时,绕着希芸,走了一圈,像是在欣赏一件稀世的珍宝,“我很好奇,你现在到底算是个什么状态?一个拥有了自我意识的秽鬼?
还是说……一个正在被秽鬼化的、可悲的灵魂?你的‘存在’,到底是由你自己的意志所主导,还是由那股‘死秽’的本能所驱动?哪一边,才是‘你’?”
她那充满了探究意味的、如同手术刀般锐利的问题,一刀又一刀地,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剖开着希芸那早已伤痕累累的、脆弱的自我认知。
希芸的身体,因为她的话,而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他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就在他那点摇摇欲坠的、属于“人”的意志,即将被这个问题彻底击垮,重新坠入那片猩红色的、名为“疯狂”的深渊时。
一只小小的、温暖的、带着一丝泥土与草药芬芳的手,毫无征兆地,轻轻地,触摸在了他那冰冷的、覆盖着死灰色角质的、早已不似人手的钢铁手甲之上。
是暮萤。
这个从始至终都安静地躲在墨炎身后的、小小的银发女孩,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她仰着那张干净的小脸,那双本该因为恐惧而躲闪的、清澈的碧绿色眼眸,此刻却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头盔阴影之下,那张狰狞而恐怖的脸。
她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嫌恶,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排斥。
只有一种……最纯粹的、最干净的、如同山间清泉般的……怜悯。
她似乎根本看不见那死灰色的皮肤,看不见那猩红色的竖瞳,也看不见那些狰狞的、如同蛛网般的黑色痕迹。
她能看到的,只有那个曾经在最深的黑暗中,将她从冰冷的地下室里抱起,用自己那并不宽阔的后背,为她挡住了整个末日风雪的、笨拙而温柔的……骑士哥哥。
她伸出另一只手,也轻轻地,放在了他那冰冷的、钢铁的手甲之上。
一股柔和的、充满了生命气息的、圣洁的白色光晕,如同水波般,从她小小的掌心,缓缓地,渗透了出来。
她想治愈他。
然而,这一次,奇迹没有发生。
那股足以让断骨重生、让腐肉再生的、庞大的生命能量,在接触到对方那早已被“死秽”彻底侵蚀、改造的皮肤时,没有引起一丝一毫的变化。
那死灰色的皮肤,依旧是死灰色。
那猩红色的竖瞳,依旧是猩红色。
暮萤那双清澈的眼眸中,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无助与失落。
但,也并非完全没有效果。
当那股温暖的能量,流淌进希芸那具早已变得冰冷的、如同怪物般的躯体时。
希芸竟……开始缓缓平息
他那双因为挣扎而几乎要涣散的异色眼眸,也重新聚焦。
他看着眼前这个正一脸担忧地、用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力量,徒劳地、却又无比认真地,试图“治愈”自己的小女孩,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的暖流,瞬间涌遍了他的全身。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思考。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有彻底变成一个只知道杀戮的怪物。
因为,他还有需要守护的东西。
因为,他还有……回家的理由。
“……我……”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那如同被铅水封住的喉咙里,挤出了一个破碎的音节。
“……我觉得……如果……长时间……不说话……”他断断续续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强迫自己去构建一个完整的句子,像一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我会……丧失……一些……意识……”
这是他找回自我后,说的第一句话。
也是他对眼前这个小小的、却拯救了他两次的女孩,做出的、最郑重的承诺。
他不会放弃。
他会继续“说话”,会继续“思考”,会继续用自己那残存的、属于“人”的意志,与体内那个恐怖的“怪物”,抗争到底。
墨炎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如同神迹般,仅仅用一个触摸,就将一个即将失控的“怪物”重新拉回理智边缘的小女孩,那双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神情。
“……不管那么多了。”
他收起了步枪,脸上那副凝重的表情,被一种属于指挥官的、不容置疑的决断所取代。
他走到那辆早已千疮百孔的侦察车旁,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上车。”他对依旧穿着那身沉重盔甲的希芸,下达了命令。
“无论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怪物也好,秽鬼也罢。”他看着他,“你都是‘小红园’的一员。是我们的同伴。”
“天大的麻烦,我们一起扛。”
“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