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侦察车,在黑夜里开始归途。
车厢内的气氛有些压抑
墨炎将车辆的自动驾驶功能,(所谓自动也只是脱手后不会乱动而已,路还是挺直的)设定在最低的速度,然后便修复那台远程通讯设备上。快速处理着那些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魔导线路。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将这次伏击,归咎于自己的失误。
而在车辆的后座,希芸依旧穿着冷而沉重的骑士盔甲。他摘下了头盔,将其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任由自己那张挣狞而痛苦的脸,暴露在车厢内那摇曳的灯光之下。
他很累。
那不是一种身体上的疲惫。事实上,他感觉不到任何疲惫。自从那股古老的恨意在他体内彻底爆发之后,他那具被“死秽”所改造的躯体,就如同变成了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他已经不需要睡眠,甚至连最基本的、属于生物的饥饿感,都变得极其微弱,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所感到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源于灵魂的……倦怠。
他的意识,有些模糊。
“喂,铁罐头。”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是灵魄。
她正盘腿坐在埃尔安的对面,单手托腮,那双眼眸,用充满了探究意味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
“别发呆。”她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孩子气的、不容置疑的霸道,“我问你,刚才那个把你打得像条死狗的黑衣人,被你干掉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充满了她那一贯的恶趣味。
希芸的嘴唇动了动,他不想回答。他不想去回忆那场让他彻底失去理智的、血腥的屠杀。
“快说。”灵魄的声音,冷了下来,“还是说,你想尝尝,被变成行尸走肉的滋味?”
“……是……”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沙哑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音节,“…是恐……惧……”
“哦?只是恐惧吗?”灵魄似乎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
“有没有一点不甘心?或者说,一点‘为什么会这样’的困惑?毕竟,他们是猎人,你,只是一个快死的猎物而已。被猎物反杀,那种感觉,一定很‘精彩’吧?”
她强迫着希芸去回忆、去描述、去分析那些他最不愿意面对的细节。
“我……不……知道……”希芸痛苦地闭上了眼。
“睁开眼,看着我!”灵魄的声音,变得严厉了起来,“回答我的问题!如果你连‘说话’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那你就跟外面那些只会嘶吼的行尸走肉,没有任何区别了!你脑子里的野性,因为它最喜欢的,就是你现在这副放弃思考的、软弱的样子!”
“不……不是……”
“是什么?”
“……是…困……惑……”希芸被迫地,调动起自己那几乎已经僵化的思维,去努力回忆,“他…的……眼睛……里是……不……敢置……信……”
他的回答,依旧结结巴巴,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被硬生生地、用尽了全部的意志力,才挤出来的一样。
这是一场怪异的“课堂”。
而课堂的内容,就是让他通过不断地“说话”和“思考”,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一直安静地坐在希芸身旁的暮萤,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自己那只小小的、温暖的手,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握住了希芸那只覆盖着冰冷钢铁、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的……怪物的手。
她的掌心,依旧在散发着那股柔和的、纯粹的生命光晕。虽然无法治愈他那早已异变的躯体,但能保持清醒。
通过一些你问我答之后,希芸的回答,开始变得越来越连贯。
从最初那如同梦呓般的、断断续续的单词,到后来,他已经能勉强地,说出一些虽然简短、但却完整的句子。
“……那些…弩箭……很特殊……上面……有……隔绝生命……能量……的符文……”
“他们的…战术……很专业……是……军队……的路数……”
而灵魄的问题,也变得越来越古怪,越来越天马行空。
“喂,铁罐头,你说,如果你现在冲出去,对着那些秽鬼大喊一声‘我是你们的新老大’,它们会听你的吗?”
“……我不知道……应该……不会……”
“为什么不会?你现在闻起来,可比它们高级多了。按照魔兽的逻辑,低等生物,就该服从高等生物。这不是很正常吗?”
“……它们没有……逻辑……只有……本能……”
“那本能的源头是什么?饥饿?还是说……某种更深层次的、被刻在它们基因里的‘命令’?如果是命令,那下达命令的,又是谁?”
她的话,不像是在开玩笑。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深处,闪烁着一种极其认真的、对于世界本质的探究欲。她似乎真的在借着这些对话,来验证某些只有她自己才能理解的、关于“死秽”的疯狂猜想。
她的语气,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虽然依旧带着那种居高临下的霸道,但其中,却少了几分之前那种视万物为草芥的、纯粹的恶意与玩味。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理解他人的感情。
虽然,依旧不多。
而在这场被迫的、高强度的“对话疗法”中,希芸的大脑,也被迫地,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地运转起来。
他那几乎要被恨意所淹没的意识,在这场永不停歇的思维风暴中,被强行地、一遍又一遍地,拉回了现实。
然后,他开始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变。
“…附近…有……东西……过来了……”
在回答完灵魄一个关于“如果你和墨炎打一架谁会赢”的无聊问题后,他突然开口,打断了这场对话。
“嗯?”墨焱
炎那一直专注于修复通讯器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透过后视镜,看向希芸。
“什么东西?”
“……在……我们的……左后方……大概……五公里……的位置……”希芸闭上了那双异色的眼眸,一种从未有过的感知,如同雷达的扫描波般,在他的脑海中,清晰地展开,“……是……三只……不……是四只……秽鬼……其中……一只……是……类似野兽爬行……它的……左前腿……断了……”
墨炎那双金色的眼眸,猛地收缩了一下!
五公里!
这个距离……更不用说,还能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具体形态和伤势!
这已经不是“感知”,而是近乎于“全知”了!
“……不……不止……”希芸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仿佛正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信息冲击,“……我……好像……还能…听到……一些……别的……”
“听到什么?”
“……很吵……”希芸痛苦地摇了摇头,“……像……很多人在……同时说话……”
他似乎能“听”到墨炎心中那充满了震惊与警惕的、无声的思绪。
“(这到底……是什么能力?!)”
他甚至能“看”到,灵魄在听到他的描述时,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一个充满了兴奋与狂热的念头。
“(这个家伙……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趣一万倍!绝对不能让他脑子‘坏掉’!)”
这些不属于他的、混乱的、别人的“心思”,如同无数条嘈杂的电波,涌入他的大脑,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撑爆!
“啊——!!!”
他痛苦地抱住了头,那顶被他放在膝盖上的骑士头盔,“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喂!铁罐头!你怎么了?!”灵魄也第一次,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
“闭嘴!别说话!”墨炎立刻对她低吼道,“别刺激他了,让他自己去适应!”
希芸的意识,在无数个混乱的、别人的“声音”中,疯狂地沉浮。
就在这时,暮萤那只一直紧紧握着他的、小小的手,突然用力地,捏了一下。
“……不要怕……”
希芸那片即将被撑爆的意识,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他下意识地,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股纯粹、干净的“意念”之上。
渐渐地,那些嘈杂的、别人的“声音”,如同退潮般,缓缓地,从他的脑海中退去了。
许久,他才终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重新睁开了那双充满了疲惫与后怕的异色眼眸。
他成功了。
他似乎在无意之中,掌握了某种可以主动“屏蔽”他人心思的、初步的技巧。
“……怎么样?”墨炎的声音,充满了紧张。
“……我……没事了……”希芸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却比之前,要流畅了许多。
他看着自己那双早已变得如同怪物般的、死灰色的手,又看了看身旁,那个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小小的银发女孩,心中那股巨大的、关于“我是谁”的迷茫,再次涌了上来。
他获得了超越常人的力量,获得了近乎于“全知”的感知,甚至还获得了某种能窥探他人内心的、恐怖的能力。
但付出了代价。
他正在一步一步地,远离“人类”这个概念。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重新回到据点时,他该如何面对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