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辆早已遍体鳞伤、甚至连车头都凹陷了一大块的侦察车,缓缓驶入“小红园”据点的大门时,迎接它的,不是欢呼,也不是掌声。
只有一片死寂。
以及……数十双充满了困惑、担忧与不安的眼睛。
据点的成员们,早已被预警系统那刺耳的警报声所惊动。他们从各自的岗位上跑了出来,手中握着武器,本以为要面对的是一场来自敌人的突袭。但当他们看清那辆熟悉的载具时,所有人都写满了疑惑。
为什么只有一辆车回来?
为什么车上布满了只有重火力才能造成的、狰狞的弹孔与爪痕?
其他人呢?
车,缓缓地停在了据点的中央。
车门打开。
第一个走下来的,是墨炎。他那张一向如同岩石般冷峻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疲惫与凝重。他没有理会周围众人那充满了询问的目光,只是一下车,便径直朝着指挥帐篷的方向,大步走去。
紧接着,是灵魄。她依旧是那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仿佛刚刚经历的那场生死时速的追逐与血战,对她而言只是一场稍微有些刺激的饭后消遣。她的肩上,还背着那个从头到尾都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的、小小的银发女孩。
“啊……困死了。”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完全无视了周围那紧张而诡异的氛围,伸了个懒腰,然后,竟真的就这么旁若无人地、熟门熟路地,径直走向了那顶医疗帐篷。
她似乎将那里,当成了“卧室”。
最后,车上,只剩下了一个身影。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个身影,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副驾驶座上,走了下来。
那是一个被一套冰冷的、朴实无华的、却又沾满了暗褐色血污的骑士盔甲,完全包裹起来的、陌生的身影。他的动作,僵硬而迟缓,每一步,都仿佛在拖拽着一副看不见的、沉重的镣铐。他手中,拄着一柄同样朴实无华,却又无比沉重的骑士长剑。剑刃上,布满了狰狞的豁口,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极其惨烈的搏杀。
他没有摘下那顶将他整张脸都完全遮挡在阴影之下的、冰冷的头盔。
他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一座孤独的、沉默的、充满了悲伤气息的钢铁墓碑。
希雫也在人群之中。
当她看到只有墨焱和灵魄下车,却没有看到自己哥哥的身影时,她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当她看到那个陌生的、穿着骑士盔甲的身影时,她的眼中……
那个身影……
虽然被钢铁所包裹,虽然动作迟缓得像一个临终的老人。
“但那个轮廓,那个身高……”
“是……哥哥吗?
”
“他为什么……要穿着这身盔甲?
”
“他受伤了吗?伤得很重吗?
”
心蹦出无数个问题……她想冲上去,她想亲手揭开那顶冰冷的头盔,她想确认那个钢铁外壳之下的,究竟是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亲人。
但她没有动。
之前看到了墨炎回头时,对她投来的那个充满了警告与制止的、凝重的眼神。
指挥室里,气氛压抑得仿佛连空气都已经凝固。
白合静静地坐在她的指挥台后,那双血红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眼前这个风尘仆仆、身上甚至还带着淡淡硝烟味的萨卡兹队长。
墨炎没有浪费任何时间。他用一种极其冷静、极其克制的语气将他们此行的所有遭遇,原原本本地,简述了一遍。
从铁锈镇那诡异的“清净”,到那片由骑士的尸骸所构成的广场;从地下室里那封几乎被完全涂抹掉的、充满了谜团的信件,到……那场突如其来的致命伏击。
当他说到,希芸一人被那群人伏击,被箭钉在地上,传送石也被当场摧毁。
一直安静地站在白合身旁,旁听着这一切的希雫,她的身体,猛地一晃,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当场失控地喊出来。
白合的脸色,也变得无比难看。她的指甲,早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
“……他。”
许久,她才从那几乎要将她冻结的愤怒与后怕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金属在互相摩擦。
“外面那个……穿着盔甲的人……就是他?”
“是。”墨炎点了点头,他那双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混杂了痛苦与不忍的神情,“我们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当我们解决了外围的伏击,准备冲回去救援的时候,他就已经……自己走出来了。”
“……他变成了那副模样。”
墨炎没有详细地去描述那张早已不再属于人类的脸,也没有去解释他身上那股浓郁到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死秽之气。任何语言,在那个恐怖的、颠覆性的真相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有些事情,必须亲眼所见,才能真正地……理解。
“……他的状态,很不稳定。”墨炎继续说道,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据灵魄的观察,以及他自己的描述,他现在正处于一种极其危险的、介于‘人’与‘秽鬼’之间的叠加态。他的理智,随时都有可能被死秽所吞噬。”
“我们最好将他隔离起来。”他看着白合,说出了那个建议,“至少,在确认他能完全控制住自己那股‘冲动’之前,绝对不能让其他不知情的据点成员,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否则,一旦引发恐慌,后果不堪设想。”
希雫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她看着墨炎,蓝色的眼眸充满了哀求。她想说“不”,她想说“他是我哥哥,不是怪物”。
但她也知道,墨炎说的,是对的。
作为一个医生,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恐慌”,是一种远比任何病毒都更可怕、也传播得更快的瘟-疫。
白合沉默了。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血红色的眼眸中,闪烁着冰冷的、属于决策者的光芒。她在思考,在权衡,在计算。
许久,开口道。
“……把他带到瞭望塔上去。”她对墨炎说道,“那里视野开阔,易守难攻,而且……离人群远。”
“希雫,”她转过头,看着那个早已泪流满面,却依旧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的、坚强的菲林女孩,“你去安抚大家的情绪。告诉他们,你哥哥希芸在战斗中受了重伤,需要静养,非医护人员不要靠近瞭望塔。就说……这是我的命令。”
“然后……”她顿了顿,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名为“疲惫”的情绪。
“……然后,你和我,一起上去,看看他。”
瞭望塔的顶端,是整个据点最孤独,也最寒冷的地方。
风,从四面八方,毫无遮拦地呼啸而过,带着废土之上那特有的、充满了死亡与腐朽气息的冰冷。
希芸独自一人,站在天台的边缘。
他没有看下面那片小小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营地。他只是静静地,眺望着远方那片无尽的、被铅灰色云层所笼罩的、荒凉的地平线。
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不能摘下这顶头盔。
他害怕,当那张狰狞的脸,暴露在阳光之下时,他会看到妹妹眼中那极致的恐惧与嫌恶。
他宁可,永远地,将自己锁在这副冰冷的、英雄的铁壳之下,当一个沉默的、没有面容的“怪物”。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熟悉的脚步声,从他身后的阶梯处,缓缓传来。
他没有回头。
白合独自一人,走了上来。
她看着那个孤独地、如同雕像般,站在天台边缘的钢铁背影,那双血红色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神情。
有同情,有警惕,有悲伤,甚至……还有一丝丝同病相怜般。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朝着那个身影,走了过去。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坚实的石质平台,而是薄薄的、随时可能碎裂的冰层。
她在距离希芸身后约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她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凑近了一些,从侧面,透过那道冰冷的、头盔观察缝,试图去窥探那片阴影之下的、属于那个男人的……眼睛。
她看到了。
在那片深沉的、充满了痛苦与挣扎的黑暗之中,那双异色的眼眸,依旧在顽强地,燃烧着属于“理智”的、清醒的光芒。
他没有昏迷。
他没有失控。
他还是“埃尔安·希芸”。
确认了这一点,白合那颗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稍稍地,落下了一丝。
她转过身,对着下方那片空无一人的阶梯入口,用一种轻柔的声音,缓缓开口。
“……希雫。”
“你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