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雫的脚步,在踏上最后一级阶梯时,变得如同灌了铅般沉重。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那个身穿着盔甲、熟悉的、却又无比陌生的背影。
她也看到了,白合正站在那个背影的身旁,那张一向冷静得如同冰雕般的脸上,此刻也写满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深深的疲惫与凝重。
“……哥哥?”
她颤抖着,轻轻地呼唤了一声。
那个钢铁的背影,猛地一颤。
他缓缓地,缓慢地,转过了身。
然后,希雫终于,亲眼、近距离地,看到了那顶冰冷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头盔之下,那张如今却早已不再属于人的……脸。
“……”
希雫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那死灰色的皮肤,那猩红色的竖瞳,那如同蛛网般疯狂蔓延的、不祥的黑色角质……
她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跑。
但双脚,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在那双被疯狂的血色所侵染的、异色的眼眸深处,她看到了一种无法忘怀的、熟悉到让她心脏都在抽痛的情感。
混合了痛苦、自我厌恶,以及……一丝丝卑微的、渴望被原谅的……眼神。
眼泪,不受控制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双眼。
“……还……好吗?”
白合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她看着那个摇摇欲坠,几乎要当场崩溃的菲林女孩,又看了看那个因为妹妹的眼泪,而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的、沉默的“怪物”,心中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了同情与烦躁的复杂情绪。
“对不起………我的……状态……很……不……稳定……”
一个沙哑的、断断续-续的、硬生生挤出来的声音,从那顶冰冷的头盔之下,缓缓传来。
他在……回答。
“我……必须……保持……‘思考’……”他极其费力地,强迫自己去构建一个完整的、逻辑清晰的句子,“否则……‘它’就会……出来……”
“它?”
“……我……身体里……的……另一个……东西……”
他的回答,证实了墨炎之前的猜测。
希雫看着他那副痛苦的模样。
然后猛地冲了上去,不顾一切地,扑进了那个冰冷的、沾满了血污的钢铁怀抱!
“哥哥——!!!”
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将害怕,悲伤与绝望,都毫无保留地,发泄了出来。
希芸的身体,因为她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而猛地一僵。他想推开她,他害怕自己身上那股不祥的死秽之气,会伤害她。
但他的双手,却在抬起的瞬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只是那么僵硬地站着,任由妹妹的泪水,浸湿自己那冰冷的胸甲。
“……我们……该怎么办?”
许久,希雫才从他的怀里抬起头,红肿的眼睛,望向了一旁,那个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的决策者。
白合没有回答。
她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一个拥有了自我意识,却又随时可能被“怪物”吞噬的、不稳定的半感染者。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隔离”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沉默地、如同雕像般站着的钢铁身影,突然动了。
希芸缓缓地抬起头,那双异色的眼眸,并没有看向她们,而是望向了据点之外,那片无尽的、荒凉的旷野。
“……有东西……过来了……”他的声音,虽然依旧沙哑,但要流畅了许多。
“什么?”白合的神经瞬间紧绷!
“……一个……”希芸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仿佛正在努力地,从混乱的感知信息中,筛选出最准确的描述,“……一个……‘人’……”
“…不…不对…他……不像‘人’……也不像……‘秽鬼’……”他似乎也无法准确地定义自己所“看”到的东西,“……他的……‘生命’…很奇怪…像……一团……被关在…铁盒子里……的微弱的…火……”
白合的脸色骤变!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冲向了瞭望塔一侧,那台与预警系统相连接的、简陋的监视器!
监视器的屏幕上,雪花闪烁。经过墨炎的紧急调试,几个关键位置的哨戒镜,已经可以投入使用。
白合迅速地切换着镜头。
很快,她在据点正门外约二百米的位置,捕捉到了那个“不速之客”的身影。
然后,她也愣住了。
那是一个……人形的、类似机器的东西。
它的身高,比普通的成年男性要高大一些。整个身体,都由一种看起来极其复杂的、充满了蒸汽朋克风格的、由黄铜与暗色钢铁拼接而成的机械结构所构成。无数根粗细不一的、闪烁着微弱光芒的能量管道,如同血管般,缠绕着它的四肢和躯干。它的背后,还背着一个巨大的、不断冒出着白色蒸汽的、如同某种锅炉般的复杂装置。
它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块光滑的、黑色的弧形玻璃面罩。面罩之下,隐约可以看到几个闪烁着不同颜色光芒的、如同仪表盘般的指示灯。
它就像一个从某个被遗忘的、疯狂的炼金术士的实验室里,独自走出来的、充满了不祥与诡异气息的铁人。
“……警告。前方检测到高密度能量场及生命信号。请表明身份。重复,请表明身份。”
一个经过处理的、略带电流杂音的、听不出任何情感的合成音,通过扩音设备,远远地传了过来。
它停在了据点的大门前,没有再前进。
“……抱歉,我没有……恶意……”
希芸的声音,在白合的身后响起,“……我……‘看’不到……任何……杀意……他……只是……在……‘观察’……”
白合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正用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去“感知”着世界的“怪物”,又看了看屏幕上那个同样充满了未知与诡异的“铁人”,感觉自己的大脑,又开始痛了。
她立刻通过内部通讯,联系了墨炎和据点的其他守卫。
“……一个铁疙瘩?想进来?”墨炎的声音里,充满了警惕,“不行!太危险了!我们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其他的守卫,也纷纷表示反对。没有人敢,也没有人愿意,将这样一个充满了未知与威胁的存在,放进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家”里。
就在白合也陷入迟疑,准备下令让对方离开的时候——
“……可以让他……进来……”
希芸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的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肯定。
“……我……‘看’到……了……”他似乎在努力地,向白合描述着自己那无法被常人所理解的“视野”,“……他的……‘火’虽然微弱,但是很……‘干净’……没有‘说谎’……”
白合死死地盯着他。
她看着他那双被血色所侵染的、却又无比认真的异色眼眸。
相信一个随时可能失控的“怪物”的、玄之又玄的“直觉”?还是相信一个专业战士的、绝对理性的判断?
这是一个疯狂的赌博。
许久,她才缓缓地,拿起了通讯器。
“……打开门。”
据点的大门,在所有人那紧张得几乎要窒息的注视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打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那个高大的、充满了压迫感的“铁人”,在沉默了片刻后,便迈开那沉重的、金属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
他似乎对周围那些黑洞洞的、对准了自己的枪口,毫不在意。他只是环顾着这个简陋、却又充满了生命气息的幸存者营地,那块光滑的、黑色的玻璃面罩之下,似乎闪过了一丝被称为“惊讶”的情绪。
“……真是……不可思议……”他的合成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响起,“……在这个荒芜的角落,居然……还存在着如此规模的、有组织的幸存者营地……”
“你是什么人?”白合的声音,冰冷而充满了警惕。她已经从瞭望塔上走了下来,与墨炎一同,挡在了那个“铁人”的面前。
“……我……名为‘罗特’……”那个铁人,对他-们,行了一个有些古怪,但却能看出是善意的抚胸礼,“……我姑且,还算是一个‘活人’?”
“…这幅身体,”他抬起自己那只完全由金属和齿轮构成的、复杂的手臂,“……是数次失败的手术,和数不清的炼金术改装之后,所剩下的、唯一的‘容器’而已。我是对‘死秽’,充满了好奇的、卑微的……考察者。”
他似乎是一个很健谈的人,或者说,一个因为独自旅行了太久,而迫切地需要与“同类”交流的孤独者。
“……感谢你们的接纳。我游历了北方废土的大部分区域,你们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还保持着‘文明’形态的幸存者据点……”
他一边说,一边分享着许多对于“小红园”来说,至关重要的情报。
他讲述了死秽向南方蔓延的最新趋势,描述了几种他所见过的、极其危险的新型变异体,甚至还为他们,指出了几条相对安全的、可以获取到干净水源的路线。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白合的身上。
“有趣血族……而且是……拥有着纯血的……”他那光滑的、黑色的面罩,转向了不远处,那顶正飘出着一丝懒洋洋气息的医疗帐篷,“……那边……还有……一个‘凋灵’,真是……有趣……没想到,在这种地方,居然能同时看到两位纯血氏族的萨卡兹……”
他的话,让白合和墨炎的脸色,同时一变!
这个来历不明的“铁人”,竟然一眼,就看穿了真实身份?!
“对此我解释一下…我曾是活人身体的时候,有幸,在南方的某个宫廷里,与几位萨卡兹王庭氏族的大人物,有过一些‘学术上’的交流……”罗特似乎看出了他们的警惕,解释道,“……所以我对你们的气息,还算熟悉……”
他表示游历过世界各地,有深厚的资历。
直到,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那个刚刚从瞭望塔上,被希雫搀扶着,缓缓走下来的、穿着沉重盔甲的身影上。
“等等……这是……”
罗特那一直平稳的、不带任何情感的合成音,出现了一丝剧烈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波动!
“……居然是拥有……自我意识的……秽鬼?!”
他那块光滑的、黑色的面罩,转向了希芸,面罩之下的指示灯,开始疯狂地、不受控制地闪烁起来!
“……怎么可能?!这不符合逻辑!大部分研究都认为‘死秽’的本质,是对灵魂和意志的绝对抹杀!除非……除非有疑似更上位的‘意志’对其进行‘赦免’……或者……是某种前所未见的、返祖式的‘进化’……不可思议……这简直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发现!”
他像疯狂的科学家,几乎就要当场冲上去,想把希芸拆解开来,好好地“研究”一番。
但他似乎也知道,这是一种极其失礼的行为,最终还是强行压下了自己那股几乎要沸腾的、属于学者的狂热。
“……抱歉,失礼了。”他对着希芸,再次行了一礼,“对不起,我只是……太过激动了……”
他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他将“视线”,重新投向了白合。他的语气,变得严肃了起来。
“……血族的小姐。”他沉声说道,“……在我来到这里之前,在这片区域的外围,我还感受到了另一股……与你,相似的纯血血族的气息……”
“……虽然很模糊,但我可以确定,她……也在附近。”
这个消息,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白合的心上。
“打扰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罗特环顾四周,那块黑色的面罩之下,似乎闪过了一丝凝重的光芒。
“……关于我此行的真正目的,以及……一些我偶然发现的、关于这场灾难的、小小的‘秘密’……”
他看着白合,用一种极其郑重的、邀请的语气,缓缓说道。
“……我想,我们需要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好好地,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