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巨大绒布,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数日前,刚从非洲那片灼热地狱挣扎回来的程丽洁,带着满身疲惫与尚未愈合的伤痕,回到了这个小小的、亮着暖黄灯光的家。此刻,她正侧躺在女儿璐璐的小床上,手臂轻轻环着那小小的、裹在柔软被子里的身体。
“妈妈…” 璐璐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依偎在妈妈怀里寻求睡眠,而是睁着一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望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
“怎么了?璐璐。” 程丽洁的声音放得极柔,生怕惊扰了这份夜晚的宁静。她侧过身,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光晕,能看到女儿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微微颤动。
“我不困,不想睡觉…” 璐璐小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执拗,却又藏着更深的不安。程丽洁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她知道,自己频繁的“出差”、归来时身上或浓或淡的药味和遮掩不住的疲惫,早已在女儿敏感的心湖里投下了不安的石子。
程丽洁沉默了几秒,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撑起身子:“那,妈妈带璐璐去看夜景,好不好?”
黑暗中,璐璐的眼睛亮了一下,像两颗骤然被点亮的星子。“嗯!” 她用力地点点头,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久违的雀跃。
程丽洁小心翼翼地将女儿抱到客厅宽大的飘窗前。她拉过厚厚的绒毯将璐璐裹紧,自己则坐在旁边,将小小的身体揽入怀中。冬夜的寒气被玻璃隔绝在外,屋内温暖如春。她们的目光一同投向窗外那片璀璨的星河。
城市在脚下铺展开来,无数灯火如繁星坠落人间,汇聚成流动的光河,勾勒出高楼大厦冷硬的轮廓,也点亮了万家窗户里温暖的烟火气。
“璐璐,你看,城市的晚上漂亮吧~” 程丽洁的下巴轻轻抵着女儿的头顶,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和引导。
“嗯!” 璐璐用力点头,小脸上终于露出了数日来难得的、真正灿烂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她的小手指着远处闪烁的霓虹和车灯长河。
“对!而且啊,” 程丽洁顺着女儿的话,声音放得更缓,像在讲述一个温柔的童话,“星星里面有人哦。每一盏亮着的灯后面,都住着一个像我们一样的人家。”
璐璐脸上的笑容却慢慢淡了下去,她依偎在妈妈怀里,小小地叹了口气,声音带着超越年龄的落寞:“可是,妈妈…璐璐觉得,他们好孤单…”
“为什么呢?” 程丽洁好奇地侧过头,脸颊贴着女儿柔软的发顶,轻声问。
“因为…” 璐璐的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妈妈胸前的衣襟,声音闷闷的,“每个人都好像住在…笼子里。灯光亮亮的,可是笼子…太小了…外面黑黑的,好大…”
程丽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窗外的灯火辉煌,高楼林立,此刻在女儿的眼中,却成了一个个冰冷的、发光的囚笼。这份对孤独和禁锢的敏锐感知,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程丽洁强装的镇定。她瞬间明白了女儿掩藏的小心思——那是对母亲长期缺席的恐惧,是对这个看似温暖实则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的惶惑,是害怕自己也像那些“住在星星里的人”一样,被困在一个小小的、名为“等待”的笼子里。
沉默在温暖的空气中弥漫了几秒,只有窗外遥远的城市低鸣。程丽洁收紧了环抱的手臂,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和承诺都灌注进去。她低下头,用鼻尖蹭了蹭女儿冰凉的额头,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温柔:“没关系的,璐璐。有妈妈在,笼子就不会小~”
她勾起手指,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地、怜爱地刮了一下璐璐小巧挺翘的鼻子,像在刮掉什么看不见的尘埃:“妈妈会一直在,会把这个笼子撑得大大的,装得下我们璐璐所有的星星和月亮,好不好?”
璐璐仰起小脸,在昏暗的光线里,努力看清妈妈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疲惫,有伤痛,但此刻,却像最深的夜空,盛满了只属于她的、温柔而坚定的星光。她终于安心地、更深地依偎进那个熟悉的、带着硝烟和淡淡药味的怀抱里,轻轻“嗯”了一声。
回忆的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涟漪尚未散尽,现实的刺骨寒流已汹涌而至。
“嗡…嗡…”
智能腕表在周璐纤细的手腕上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刺目的冷光。此刻,小小的休息室里只剩下璐璐一人,刘强叔叔正在联系林敏阿姨,脸色凝重地冲了出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另一边,林敏焦急的声音立刻炸响在手机小小的扬声器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丝几乎压抑不住的怒火:“刘强!正好我也准备找你们!你们追查的那个‘秃鹫’特蕾莎,是不是她?!”
手机的微型投影功能启动,一份加密文件的部分内容悬浮在半空中。林敏的声音继续传来,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我家那位(指她丈夫邱北海)动用了海外特殊人脉才挖出来的!别问那么多,看重点!这份档案比IDD那份多了一页纸!”
投影上快速滚动着复杂的文字和模糊的照片,最后定格在一份陈旧的出生证明上。放大后,清晰显示出名字:帕鲁·托恰 (Palu chaTo),母亲姓名栏赫然是:玛尔塔·托恰 (Marta Chato) - 特蕾莎的本名。居住地:新加坡。
林敏的声音带着洞察一切的锐利:“托恰的儿子,帕鲁。玛尔塔把他藏得远远的,在新加坡,远离印尼那个烂泥潭,非常安全。这就是她的软肋,她的命根子!”
腕表那头传来刘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我明白了!我就说她一个佣兵头子,玩命玩得这么凶,绝不只是为了钱那么简单!” 他显然瞬间理解了这份情报的分量——特蕾莎疯狂敛财的背后,是为了支付儿子在安全之地生活的巨额费用和可能的保护费。
“靶向武器的成分分析和逆向追踪还需要时间,”林敏的语调转为急促,“丽洁呢?她那边什么情况?我打她通讯器一直没反应!”
短暂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璐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小手紧紧攥着腕表。
“程姐她…” 刘强的声音艰涩,充满了自责和懊恼,“…她一个人去追查绑匪的线索,找到他们的一个据点,然后…失联了。”
“什么?!!” 林敏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刺破耳膜。即使隔着通讯器,璐璐也能清晰地想象出林阿姨此刻暴怒的样子。果然,那头立刻传来一阵急促的踱步声,接着是清晰无比、火力全开的怒骂:
“这家伙!!又来玩《过关斩将》(施瓦辛格主演的经典孤胆英雄动作片)那套啊?!她以为自己是谁?兰博吗?!她身上的伤疤是勋章还是催命符?!刘强!你们到底干什么吃的?!居然让人家女孩子一个人冲前线!剩下的队友呢?全跑大后方喝茶去了?!难怪你同班同学都进省局了你还在这个破二线城市的基层鬼混!我告诉你,赶紧、立刻、马上把你程姐给我捞出来!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回头我立马给你安排‘魔鬼减脂课’,让你体验什么叫生不如死!!” 林敏的怒火如同实质,连空气都被灼烧得噼啪作响。
通讯那头传来刘强手下队员们噤若寒蝉的细微抽气声,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接这位“科学界母暴龙”的话茬。
“额…是!是!林博士您息怒!”刘强显然被骂得满头包,声音都虚了,连忙对着通讯器吼了一嗓子,更像是给自己打气,“那个…大伙都听见了?!赶紧的!动起来!挖地三尺也要把程姐找到!!”
通讯被刘强那边匆忙挂断,只剩下忙音。腕表投射的光屏消失了,客厅重新陷入昏暗。
“林阿姨…” 璐璐对着已经断开的通讯器,声音细弱蚊蚋,带着巨大的恐慌。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几乎是本能地,她急切地用颤抖的手指在腕表屏幕上滑动,点开了那个她偷偷设置、与妈妈健康手环绑定的隐藏程序——【妈妈状态】。
冰冷的蓝光照亮了她瞬间煞白的小脸。
屏幕上,代表【妈妈】的生命体征曲线图剧烈地跳动着,然后…断崖式下跌!
心率: 从90+一路狂跌,数字闪烁,最终定格在刺目的 42 bpm (远低于正常值60-100),并且波形紊乱。
血氧饱和度:82% (严重低于正常95%以上),警报标志疯狂闪烁。
体温:34.1°C(明显低于正常36.5-37.5°C)。
血压: 低压和高压数值都低得吓人,旁边标注着 “危急!休克风险!”的红色警示。
那些冰冷的数字和疯狂闪烁的警报符号,像一把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璐璐的眼里、心里。她的小手死死捂住嘴巴,才没让那声惊恐的尖叫冲破喉咙。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冰冷的腕表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