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到摆放着各种点心和香槟塔的餐桌旁,各拿了一杯香槟。水晶杯壁沁着凉爽的水珠,与宴会厅内温热的空气形成对比,仿佛握着一个小小的、正在融化的冬天。
伊莎贝尔指尖优雅地托着杯脚,那姿态仿佛她拿起不是一杯起泡酒,而是某个古老仪式中的圣杯。
“说回正题,”她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介于官方关切与个人好奇之间的微妙语气,像天鹅绒包裹着一枚冰冷的硬币,“首先要代表北都兰学院,感谢南湘学院在不久前的法属波利尼西亚事件中所提供的关键性协助。尤其是苏泠会长您,亲自前往处理那棘手的‘寄生体’危机,这份魄力与实力,令人钦佩。”
当初,在法属波利尼西亚附近海域精准击沉“安娜贝尔号”那艘幽灵般的运输船的,正是北都兰学院的学生。因此,伊莎贝尔·德·拉瓦尔对此事的知情程度,必然远非官方简报所能涵盖。她知道那艘船承载着何等危险的秘密,也知道将其送入海底是必要却风险巨大的行动。
苏泠心中微微一凛,但面上不动声色,而是苦笑着回答:“哪里,我是抗命行事,不被重处就已经是皓石塔和学院宽宏大量了,哪敢当得上伊莎贝尔会长您的钦佩。”
她轻轻晃动着杯中的香槟,看着细密的气泡如同被困的精灵般不断上升、破灭,“维护《杜伊斯堡协约》框架下的和平与秩序,是六校联盟共同的义务。更何况,事发地在法国的海外领土,我们只是尽了应尽的邻里之谊。”
南湘学院高层经过激烈争论,最终决定对埃尔维斯和北都兰学院封锁了关于紫苑最核心的真相——她那被“伽利尔摩流体”寄生并险些成为蜂群女王的恐怖经历,以及苏泠随之遭遇的那段被囚禁的屈辱时光。
对外统一的说法被精心打磨过:苏泠会长在获悉有学生会在打捞任务中失联,塔希提岛上出现高度危险的寄生体后,出于极度责任感,在未获明确授权的情况下前往处置,最终成功控制局势并平安返回。
一个略显鲁莽但结果尚可的英雄主义故事,总比暴露一个学员被转化、会长被俘虏更能维护南湘的声誉,也更能保护紫苑不再受外界异样眼光的窥探。
“不。”伊莎贝尔有些郑重地摇头,她放下香槟杯,双手优雅地交叠在身前,那姿态让她看起来像是凡尔赛宫画廊里走下的某位女公爵正在发表严肃宣言。
“我并不这么认为。”她紫罗兰色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奇特的光芒,混合着欣赏与一种近乎古老的准则,“为了拯救身陷绝境的部下而甘冒奇险,甚至不惜违抗上级命令——这并非鲁莽,苏泠会长。这是骑士精神在当代的一种体现,一种非常古老且珍贵的品质。”
她微微侧头,似乎在回忆尘封的卷宗:“想想看,在第二次全球冲突期间,那位英国皇家空军的威尔逊中队长,不是吗?他无视了‘不得低于五千米投弹’的严令,驾驶着他那架伤痕累累的‘兰开斯特’轰炸机俯冲到不足千米的致命低空,只为了能更精准地投下炸弹,摧毁那座关押了数百名盟军战俘的集中营的电网塔楼。他救出了那些人,自己却险些被防空炮火撕碎,最后军事法庭的指控也因为那些被救士兵的联名请愿而不了了之。”
“还有更近一些的,1991年波斯湾,‘沙漠风暴’行动初期,”伊莎贝尔继续道,她的声音如同在叙述史诗,“美国陆军第24步兵师的布莱克少校,他的装甲侦察排与大部队失联,深陷敌后。师部命令他原地等待救援,认定强行突围会导致全军覆没。但他判断等待即是死亡,于是抗命带领他的排,凭借惊人的技巧和运气,穿越了整整一百二十公里的沙漠敌占区,摧毁了数个伊军补给点,最终全员生还。他后来被授予了银星勋章,而非军事法庭的审判。”
“这些例子或许时代不同,背景各异,”伊莎贝尔总结道,目光再次聚焦于苏泠,带着一种穿透性的理解,“但它们的内核是一致的:当冰冷的命令与拯救生命的至高准则发生冲突时,真正伟大的领导者,有时会选择听从后者。这需要无比的勇气,并愿意承担一切后果。所以,我认为您的行动,非但不该被指责,反而值得敬佩。”
她的话语里没有丝毫的虚伪奉承,只有一种基于历史洞察力的、冷静的认可。
苏泠沉默了片刻。
伊莎贝尔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动了她内心深处某个紧锁的盒子。那些被她强行压抑下去的、关于抗命、关于风险、关于在塔希提经历的一切后怕与挣扎,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共鸣与慰藉。
她没想到一位外国学院的学生会领袖,竟能如此精准地理解她当时那份复杂心境的一部分——尽管远非全部。
“您……确实见闻广博,伊莎贝尔会长。”苏泠最终说道,语气比之前少了几分客套,多了一丝真实的感慨,“这些事例很有分量。谢谢您的理解。”她轻轻抿了一口香槟,气泡的微刺感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令人烦躁。
伊莎贝尔报以一个优雅而了然的微笑,仿佛早就预料到苏泠的反应。她适时地转换了话题,让气氛重新轻松起来:“说来,明天就是‘水上争渡’了。”
伊莎贝尔用扇子轻轻的扇了扇。
“我很期待与贵校交手。据说今年的场馆是由贵院机械社设计的,充满了前所未见的‘奇思妙想’?”她将“可能很坑人”换成了更委婉的“奇思妙想”,眼中闪烁着期待与警惕并存的光芒。
苏泠几乎能想象到墨森社长听到这个评价时会露出何等狂野而自豪的笑容,以及那帮机械狂人设计的玩意会有多让人措手不及。她嘴角忍不住也勾起一丝略带无奈的微笑:“我相信……一定会让所有参赛者都印象深刻,终生难忘。”
“噢?”伊莎贝尔的眉毛挑高了少许,扇子不知何时又出现在手中,轻轻点着下巴,“听您这么一说,我倒真是愈发期待了。但愿北都兰的绅士淑女们,不会在贵院的‘奇思妙想’面前失态才好。”
“彼此彼此,”苏泠回应道,红瞳中闪过一丝好胜的光芒,“我也久闻北都兰的在往年的水上比赛中成绩斐然,正想亲眼见识。”
两只香槟杯再次轻轻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但这一次,碰撞声中蕴含的,不再仅仅是外交辞令,还夹杂着一丝对即将到来的、真正较量的期待,以及两位年轻领袖之间,一种基于相互认可(即便依旧充满试探)而产生的、极其微妙的联系。夜空之下,宴会依旧喧嚣,但某种无形的竞赛,已然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