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竹那声"等我"的尾音,在耳边响了三年。像河滩上永远刮不完的风,呜呜咽咽,磨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凉气。
家里那点薄田早荒了,爹咳得直不起腰,最后那点气是在一个雪夜里断的,临了还攥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珠瞪着门外黑沉沉的夜,喉咙里咯咯响着"阿竹...灯..."。娘的眼睛哭瞎了,在一个开春的清晨,摸索着去井边打水,脚下一滑,再没上来。空荡荡的土屋里只剩下我一个,和那柄藏在枕头底下、已经磨得发亮的铜竹刀。刀柄上的“陆”字,像一根刺,日夜提醒着我那个血色黄昏的谜团。
铜刀换不来米。最后那天,灶膛冷得像冰窖,肚子饿得绞成一团,眼前阵阵发黑。我攥紧铜刀,冰凉的触感是唯一的支撑,走到镇上唯一挂红灯笼的地方------倚翠楼的后门。牙婆孙二娘叼着长长的烟杆,斜睨着我,那眼神像在掂量案板上一块待割的肉。
"哟,这不是河滩边上那个傻等情郎的丫头么?怎么,等不下去,想开了?"她嘴里喷出的烟又辣又呛。
我没说话,把铜竹刀递过去。刀柄上那个小小的"陆"字,在油腻腻的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孙二娘眼皮都没撩一下:"破铜烂铁,当柴火烧都嫌费劲。想进门?"她伸出肥短的手指,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戳了戳我干裂的嘴角,"得靠这个,还有这双手。"她的目光落在我满是茧子和细小刀痕的手上,"会点手艺?"
......会刻竹灯。喉咙干得发疼,像含着沙子。
孙二娘嗤笑一声,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行啊,也算个稀罕活儿。正好,楼里的姑娘们就喜欢这些个雅致玩意哄恩客。"她一把夺过铜刀,随手扔在旁边的杂物筐里,发出哐当一声脆响,那声音砸在我心上。"跟我来吧,翠丫头。从今儿起,你的名儿就叫'竹青'了。给姑娘们刻灯,刻得好了,有你一口饭吃。"
倚翠楼里的气味熏得人头晕。浓腻的脂粉香混着劣质的酒气、隔夜饭菜的馊味,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腥,死死糊在鼻腔里,甩都甩不掉。我的屋子在顶楼角落,挨着柴房,窄得只能放下一张破板床和一张瘸腿桌子。窗户钉死了,只留一条缝,透进点惨淡的光,像牢笼的透气孔。
活很快来了。不是给姑娘们刻灯玩,是给倚翠楼真正的东家------城里手眼通天的陆老爷。孙二娘叉着腰,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陆老爷的千金下月出阁,要一百盏上好的竹灯装点府邸!这是天大的体面!你这双手要是刻不出来,仔细你的皮!"
陆府?握着铜竹刀的手猛地一抖,刀尖差点戳进指头。刀柄上那个冰冷的"陆"字,硌得掌心的旧伤疤隐隐作痛。阿竹的脸在眼前晃了一下,快得抓不住。陆老爷...陆府...陆小姐...出阁?一个模糊而可怕的念头,像冰冷的蛇,悄然爬上心头。不,不会的...
刻刀落下,削开坚韧的竹皮。熟悉的动作,却没了河滩上的风,没了阿竹拢着我手背的温度。只有钉死的窗外漏进的微弱天光,照着我手上新添的、越来越多的血口子。楼下的丝竹声、调笑声、浪语声,日夜不停地钻进来,像钝刀子割着神经。
我刻得很快,像是要把这三年积压的、无处可去的力气都用在刀尖上。竹篾锋利,常常割破手指,血珠子滴在青黄的竹片上,洇开一小团暗红。我不管,继续刻。刻一盏,就在心里数一盏,仿佛每刻一盏,就能离那个承诺近一点。
一盏。阿竹,你在哪?
十盏。仗打完了吗?
三十盏。你说过要回来......
五十盏。我快撑不住了。
刻到第七十三盏的时候,手指被削掉一小块皮肉,血涌出来,滴在刚刻好的灯骨架上。我怔怔地看着那抹刺眼的红,窗外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喧哗!锣鼓声、鞭炮声、人群的欢呼声像决堤的洪水,猛地撞开了钉死的窗户缝,汹涌地灌满了这间小小的囚室。
"胜了!大胜啊!"
"王师凯旋!陆小将军神勇!"
"天佑我朝!陆将军回来了!"
"陆小将军"四个字像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我的耳朵里!心脏骤然缩紧,又狂跳起来!我猛地扑到窗边,用尽全身力气扒着那条窄缝往外看。
长街之上,人潮如沸水般翻腾涌动。鲜红的旌旗猎猎作响,当先一骑白马,神骏非凡!马背上的人一身银甲,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几乎看不清面容。但那挺拔的身姿,那握着缰绳的、骨节分明的手......那是我在梦里描摹过千百遍的轮廓!
像一道惊雷在脑子里炸开!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冰渣!我死死扒着窗棂,指甲在朽木上抠出深深的印痕,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是他!是阿竹!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穿着耀眼的银甲,骑着高头大马,被无数人簇拥着、欢呼着!他是凯旋的将军!陆小将军!
巨大的狂喜像海啸般将我淹没,几乎窒息。三年,整整三年!所有的等待和煎熬在这一刻都有了意义!我转身就想冲出去,冲下这肮脏的楼梯,冲过拥挤的人潮,冲到他的马前!阿竹!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等你!看看我!
就在我转身的刹那,房门"砰"地被撞开!孙二娘那张涂满厚粉的脸堵在门口,带着一种混杂着亢奋和贪婪的狞笑,像嗅到血腥的鬣狗。
"竹青!快!快收拾你那堆破烂灯!天大的造化砸你头上了!"她尖利的嗓音刺破我短暂的狂喜,"陆将军府刚才传话!陆小将军要亲自来咱们倚翠楼,为他那位未过门的娇妻------陆小姐,挑一盏最别致的竹灯做聘礼!点名要你刻的!"
她肥硕的身体挤进门,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你这下贱蹄子,祖坟冒青烟了!赶紧给老娘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要是入了陆小将军的眼,你这辈子就不用在这腌臜地方发霉了!听见没有?"
陆小姐?未过门的......娇妻?
孙二娘的话像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所有的狂喜、激动、瞬间冻僵,然后寸寸碎裂。我被她拽得一个趔趄,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窗外,那震天的欢呼声还在持续,敲锣打鼓,喜庆得如同尖刀,一刀一刀剐在心上。未过门的娇妻...陆小姐...陆小将军...聘礼...这几个词在我脑子里疯狂旋转、撞击,撞得我头晕目眩,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我被她推搡着,像个破败的木偶,踉跄着走向那堆尚未完成的竹灯。铜竹刀还握在手里,刀柄上那个冰冷的"陆"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几乎握不住,也彻底印证了那个可怕的猜想。
阿竹。他回来了。可他成了陆小将军。他是陆府的人。他要为陆家的小姐,挑一盏我刻的竹灯做聘礼。那九百九十九盏灯的承诺...风风光光娶你过门...原来,从一开始,他刻下的那个“陆”字,就注定了我与他之间,隔着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