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翠楼的大堂像是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沸腾的蜂巢。姑娘们身上浓烈的香气混着酒气,熏得人头晕眼花。平时那些慵懒的、带着倦意的调笑,此刻都拔高了调门,裹着一种刻意的、甜得发腻的兴奋,像无数只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她们挤在楼梯口、栏杆旁,涂着鲜红蔻丹的手帕挥舞着,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带着钩子,要把什么人生吞活剥。
孙二娘把我按在角落里一张铺着红绒布的长案后。案上堆满了东西------我刻的那些竹灯。有的已经糊好了素绢,绘着拙劣的鸳鸯或牡丹;有的还只是光秃秃的竹骨架,在满堂的烛火和脂粉气里,显得格格不入的冷硬。
"给我老实待着!把你那死了爹娘的晦气脸收起来!笑!听见没?给老娘笑!"孙二娘压低嗓子在我耳边恶狠狠地命令,指甲又在我胳膊上掐了一把,疼得我哆嗦了一下。她脸上却堆起最谄媚的笑,扭着肥硕的腰肢,像个滚动的肉球,急不可耐地朝着门口涌去。
喧闹声骤然拔高,几乎要掀翻屋顶!人群像被无形的刀劈开,潮水般向两边退去。
他来了。
依旧是那身刺目的银甲,在无数烛火的映照下,流动着冰冷的光泽。头盔夹在臂弯,露出完整的脸。三年,风霜和战场磨去了最后一点少年的青涩。轮廓更深,眉骨更显,鼻梁挺直如刀削。薄唇紧抿着,嘴角拉出一道冷硬的线条。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映着晚霞、亮得惊人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目光扫过之处,满堂的喧嚣竟为之一滞,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和审视。
阿竹。真的是他。可又如此的陌生。那身银甲像一层厚厚的冰壳,把他整个人都封冻了起来,再也找不到一丝河滩上那个教我刻竹子的少年郎的影子。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酸又痛,几乎无法呼吸。
他身边依偎着一个女子。云霞般的锦缎衣裙,环佩叮当。一张脸生得极美,明眸皓齿,肤光胜雪。她微微仰着头看他,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倾慕和依赖。陆小姐。陆家千金。他未过门的妻。那身华贵的衣裙,那无忧无虑的娇矜,像一面镜子,照出我此刻的卑微、肮脏和不堪。
孙二娘已经滚到了最前面,胖脸上挤出十八道褶子,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哎哟哟!陆小将军大驾光临,可真是让我们倚翠楼蓬荜生辉啊!陆小姐真是天仙下凡!快请快请!您要看的竹灯,都给您备好啦!是我们楼里手艺最好的丫头'竹青'刻的,保管您二位满意!"她一边说,一边拼命朝我这边使眼色。
陆小将军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终于落到了我身上。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波动,像是在看一件死物,一件与这满堂红绒布、脂粉、酒盏并无区别的摆设。只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落在我面前案上的竹灯上。那目光扫过我时,我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血液都冻住了。他不认得我了?还是...根本不想认?
他携着陆小姐,缓步走了过来。银甲的鳞片随着步伐发出轻微的、冰冷的摩擦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陆小姐的目光好奇地在竹灯上流连,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拂过一盏糊了素绢的灯罩,绢上绘着歪歪扭扭的并蒂莲。"倒是别致。"她的声音也像裹了蜜糖,又软又甜,带着天生的娇矜。
陆小将军没说话,目光扫过那些灯。他拿起一盏尚未糊绢的灯骨架子,手指随意地拨弄着细密的竹篾。那指节依旧分明,依旧修长有力,可指腹和掌心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茧,是常年握刀握缰的痕迹,再也不是当年覆在我手背上、带着薄茧和温热的手了。他的指尖划过那些竹篾的接缝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似乎有瞬间的恍惚,但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他看得很仔细,像是在检阅士兵的阵列。冰冷的审视,不带丝毫属于"阿竹"的情绪。我的呼吸都停滞了,喉咙堵得发痛,全身的血液都涌向紧攥着藏在袖中的铜竹刀的手。那刀柄上的"陆"字,硌得我骨头生疼。冲上去!告诉他!我是谁!问他为什么!问他那九百九十九盏灯还算不算数!
就在我几乎要控制不住颤抖的时候,陆小将军放下了那盏灯骨。他锐利的目光,像鹰隼锁定了猎物,精准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深处,除了漠然,竟隐隐透着一丝......厌恶?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瞬间压下了大堂里所有的喧哗,清晰地砸进我耳朵里:
"你就是竹青?"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他看着我的眼睛,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但立刻被更坚硬的冰层覆盖。
他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点厌恶更明显了。他朝我伸出了手,那只曾为我削竹片、曾说要刻九百九十九盏灯娶我的手,此刻摊开在我面前,掌心向上,带着命令的姿态。
"刻刀。"冰冷的两个字,不容置疑。
满堂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孙二娘在后面急得直跺脚,无声地做着口型:快给啊!你这死丫头!
所有的勇气,在听到那两个字、看到那只摊开的手时,瞬间土崩瓦解。那不再是阿竹的手。那是陆小将军的手。我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灭顶的绝望。藏在袖中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一点点将紧握的铜竹刀拿了出来,刀尖对着自己,刀柄朝着他,递了过去。刀身上,还沾着我刚刚刻灯时留下的、尚未干透的竹汁和一丝淡淡的血痕——我的血。
冰冷的金属暴露在满堂的烛光下。陆小将军的目光落在铜刀上,只扫了一眼,那点厌恶陡然变成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轻蔑。他没有去接刀柄,而是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我递刀的手腕!
他的手像铁钳,冰冷,坚硬,带着巨大的力量!剧痛瞬间从腕骨传来,我甚至听到了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
"脏。"他薄唇轻启,吐出一个淬了冰的字眼。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骤然安静下来的大堂每一个角落。
"一个妓子的手,"他盯着我瞬间煞白的脸,嘴角勾起一丝极其残忍的弧度,像是在欣赏什么有趣的画面,也配碰'竹青'二字?"
话音未落,他攥着我手腕的手猛地发力,狠狠一甩!力道之大,我整个人被带得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长案边缘!眼前顿时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同时,"哐当"一声刺耳的脆响!
那柄温润的铜竹刀,那柄刻着"陆"字、承载着河滩上所有阳光和许诺的铜刀,被他像丢弃什么令人作呕的垃圾一样,狠狠掼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刀身弹跳了一下,发出濒死般的哀鸣,滚落到了几步开外,沾满了灰尘和不知谁吐在地上的酒渍。
额角的剧痛蔓延开来,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流下,模糊了视线。眼前晃动着他冰冷的银甲,陆小姐惊愕又隐含一丝快意的脸,孙二娘气急败坏的表情,还有满堂看客们或怜悯、或嘲讽、或纯粹看热闹的目光。世界变成一片猩红而扭曲的色块。
那只铁钳般的手松开了我的手腕。陆小将军掏出一张雪白的丝帕,擦拭着刚刚抓过我的那只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致命的污秽。擦完,将丝帕随意地丢在地上,正好盖住了那柄沾满尘污的铜刀一角。
"晦气。"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再没看我一眼,转身揽过陆小姐的肩,声音瞬间变得温和,"嫣儿,我们走。这些腌臜东西,污了你的眼。"
银甲的光芒和锦缎的云霞,在一片死寂中,毫不留恋地转身,朝着门口走去。留下我一个人,额头淌着血,蜷缩在冰冷的地上,眼前是那方雪白的丝帕,和被它半掩着的、沾满污秽的铜竹刀。手腕上被他抓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圈深紫色的淤痕,像一道耻辱的烙印。
大堂里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加汹涌的议论和低笑,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残存的意识。孙二娘尖利的咒骂刺破耳膜:"没用的东西!得罪了贵人!看老娘不扒了你的皮!"肥硕的身影带着风扑过来。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视线死死钉在那柄被丢弃的铜刀上。袖子里,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落在我手边的地上。
是一小段削好的、圆润的竹骨。这是我刚刚在楼上,用那把铜刀,忍着手指的剧痛,偷偷削好的。竹骨中心,被我小心翼翼地、用刀尖刻下了一个小小的名字------阿竹。此刻,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尘埃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