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的日子像钝刀子割肉。孙二娘说到做到,除了小桃偶尔偷偷塞进来的一点馊水,再无半点食物。饥饿是条冰冷的毒蛇,日夜啃噬着五脏六腑。更可怕的是腹中那越来越清晰的异样感------细微的蠕动,陌生的牵扯。每一次饥饿的痉挛,都伴随着那里一阵紧缩的痛楚。那痛楚不再陌生,它清晰地指向一个我无法承受的事实。
恐惧像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我蜷缩在角落里,紧紧捂着肚子,指尖冰凉。那个雨夜...老鸨逼我接客...我拼死反抗被打得半死丢进柴房的雨夜...黑暗中模糊的脸,沉重的喘息,撕裂的痛楚...不,不会的...一定是饿的...一定是被打坏了...我一遍遍告诉自己,可身体的变化和那清晰的胎动感,像冰冷的铁证,粉碎了我所有的侥幸。
呕意又涌了上来。我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不行,不能想。我摸索着找到那根刻着"竹"字的灯骨,像抓住唯一的浮木,又像抓住一根扎向自己的刺,用指甲在上面狠狠地、一遍遍地刻划,仿佛这样就能把所有的恐惧和屈辱都刻进去,刻进这冰冷的竹子里。每一道刻痕,都伴随着腹中那生命的悸动,带来更深的绝望。
小桃带来的消息是唯一的煎熬和支撑。她说陆府的喜气快要漫出城了,红绸挂满了长街。她说陆小将军如何英武不凡,陪着陆小姐去城外上香祈福,羡煞旁人。她还说,倚翠楼也要张灯结彩,孙二娘下了死命令,让姑娘们加紧排练歌舞,要在陆府大婚那晚,去将军府献艺助兴。
"竹青姐,"小桃的声音隔着门板,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二娘...二娘说,你...你也要去。"
我刻着竹骨的手指猛地一顿,指甲在坚硬的竹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她说...说陆府大婚,要一百盏上好的竹灯......楼里...楼里就你手艺最好......让你...让你赶出来......"小桃的声音越来越低。
去陆府?刻灯?看着他迎娶别人?用那九百九十九盏红灯笼?而我肚子里...还怀着可能是那个雨夜留下的孽种,或者...或者...一个更可怕的念头让我浑身发冷,我不敢想下去。
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咙!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蜷缩成一团。手里的竹骨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不知又熬了多少天。柴房的门终于被打开了。刺目的光线涌进来,我下意识地抬手遮住眼睛。
孙二娘叉着腰站在门口,逆着光,像个臃肿的黑塔。她打量着我,眼神像在估价一件发霉的货物。
"啧啧,还没死透?算你命大!"她啐了一口,"滚出来!洗干净你那身晦气!陆府的灯,一盏都不能少!要是耽误了将军的大喜事,老娘扒了你的皮点天灯!"
冷水泼在身上,激得我浑身发抖。换上楼里最素净的粗布衣裳,依旧掩不住满身的鞭痕、憔悴,以及...那微微隆起的、在小腹处撑起一点弧度的轮廓!我用宽大的衣襟拼命遮掩,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押着,回到了顶楼那间钉死了窗户的屋子。屋里堆满了新的竹子、刀具。孙二娘叉着腰站在门口,像看守囚犯的牢头。
"就在这刻!没刻完别想出来!也别想寻死!你死了,老娘把你那点烂肉拖去喂狗!"她恶狠狠地丢下话,锁上了门。
刻灯。刻给陆小将军和陆小姐大婚用的灯。
每一刀落下,都像剜在自己心上。削开的竹篾,带着新鲜的、清冽的苦味,却让我想起河滩上阳光的味道,想起阿竹掌心的温度。那柄铜竹刀被孙二娘捡了回来,丢在工具堆里,像一块肮脏的废铁。我不敢碰它。每次看到它,手腕上那圈深紫色的淤痕就隐隐作痛,耳边就回响起那个冰冷的"脏"字。
身体的变化越来越明显。腰身似乎粗了一点点,虽然饥饿让整个人形销骨立。恶心感如影随形,尤其闻到竹子的清苦气时更甚。下腹的坠胀感也越来越频繁。恐惧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我死死缠住。我只能拼命地刻灯,用身体的疲惫和疼痛来麻痹自己,用刻刀在竹骨上发泄那无处可去的恨意。
灯,一盏接一盏地刻出来。粗糙,笨拙,带着一种绝望的死气。每一盏灯的灯骨深处,都被我用指甲、用刀尖,深深地刻下两个字------"阿竹"。像一个个无声的诅咒,也像一场场徒劳的祭奠。刻下这个名字时,腹中的孩子仿佛也在回应,轻轻动一下,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和更深的绝望。
刻到第九十九盏的时候,陆府大婚的日子到了。
倚翠楼一大早就鸡飞狗跳。姑娘们涂脂抹粉,换上最艳丽的衣裳,叽叽喳喳像一群待售的雀鸟。我被婆子从屋里拖出来,塞进一辆堆满竹灯和杂物的破旧骡车。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隔绝了光。我蜷缩在角落,手紧紧护着小腹,那里一阵阵发紧。
骡车晃晃悠悠,不知走了多久。外面的人声越来越鼎沸,锣鼓声、鞭炮声、欢呼声浪一般涌来,震得车板都在嗡嗡作响。终于,骡车停下。车帘被粗暴地掀开。
"快!把灯搬下来!搬到后院去!手脚麻利点!"一个陆府管事模样的男人不耐烦地吆喝着。
我低着头,跟着几个杂役,搬起一盏沉重的竹灯。刚迈出一步,手腕上那深紫色的淤痕被竹灯粗糙的边缘狠狠一硌,钻心的疼痛让我眼前一黑,手一松!同时,腹中猛地一阵剧烈的绞痛!
"哐当------哗啦!"
竹灯重重砸在地上!骨架瞬间散开,糊好的素绢撕裂,露出里面深深刻着"阿竹"二字的灯骨!
"作死的贱婢!"管事的怒吼炸响在耳边,扬手就要打!
就在巴掌即将落下的一瞬,一声低沉的、带着绝对威压的冷喝响起:"住手。"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我僵硬地抬起头。几步开外,他站在那里。一身大红的吉服,金线绣着威猛的麒麟,映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美无俦,却冰冷得不带一丝人间喜气。是新郎官的装扮,陆小将军。阿竹。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着喜气的随从。他的目光,越过管事扬起的巴掌,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比在倚翠楼时更冷,更沉,像结了千年的寒冰。厌恶,不耐,还有一丝被搅扰了喜事的阴鸷。当他的目光扫过我因疼痛而佝偻的身体,落在我下意识护住的小腹时,那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惊愕的光芒,但随即被更浓重的厌恶和一种冰冷的了然覆盖。
"又是你?"他薄唇微动,声音不高,却让周围嘈杂的喜庆背景音都瞬间褪色。"倚翠楼的妓子,晦气东西。大喜的日子,滚远点。"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心窝。我看着他身上的大红吉服,那刺目的红,像河滩上那个黄昏泼天的血色,像他此刻眼中毫不掩饰的憎恶。腹中的绞痛一阵紧似一阵。
管事立刻点头哈腰:"是是是!将军息怒!小的这就把这晦气东西赶走!"他转头对我厉声喝道:"还杵着干什么?滚!抱着你那堆破烂滚后院去!别污了将军的眼!"
我麻木地弯腰,去捡拾地上散落的灯骨。手指颤抖着,碰到那根刻着"阿竹"的骨头。腹中的疼痛让我动作迟缓,额上冒出冷汗。
"等等。"陆小将军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他往前踱了一步,大红袍角拂过冰冷的地面。他锐利的目光,再次落在我散乱的头发上,更落在我弯腰时再也无法遮掩的、微微凸起的小腹轮廓上。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被更深的厌恶和一种冰冷的了然取代。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其残忍的弧度,像是看到了什么肮脏不堪、又证实了他某种猜想的证据。
"呵",一声轻蔑至极的冷笑,从他喉间溢出。他不再看我,目光转向管事,下巴朝我这边一点,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既是倚翠楼的物件,打碎了,总得赔。"
管事一愣:"将军您的意思是......"
陆小将军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回我脸上,冰冷,残忍,带着一种裁决般的漠然。他的视线,精准地定格在我那柄被随意插在工具篮里的铜竹刀上。
"那柄铜刀,"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指向工具篮,声音毫无温度,"看着还算趁手。就用它抵了。"他的目光扫过我的头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丛碍眼的杂草。"至于你......"他顿了顿,像是在思考如何处理一件垃圾。
"头发碍事。"他轻描淡写地吐出四个字,随即对身后一个随从抬了抬下巴,"帮她'理理'。"
那随从是个面目冷硬的汉子,闻言立刻上前一步,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他一把抓住我散乱的长发,猛地向后一扯!
头皮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我被迫仰起头,对上陆小将军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寒潭。腹中的绞痛也在这猛烈的拉扯下骤然加剧!
"不------!"一声凄厉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只发出破碎的呜咽。
冰冷的刀光一闪!不是那随从的佩刀,而是工具篮里,我那柄沾满尘污、刻着"陆"字的铜竹刀!被那随从随手抄起!
他动作快如闪电,没有丝毫怜悯。冰冷的刀锋紧贴着头皮,狠狠削下!
嗤啦------!
利刃割断发丝的声音,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一大把乌黑的长发被齐根削断!断发像失去生命的枯草,纷纷扬扬,飘落在冰冷的地上,落在那盏破碎的竹灯上,落在那根刻着"阿竹"的灯骨上。
剧痛和巨大的羞辱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眼前一片漆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我瘫倒在地,双手下意识地捂住被削得参差不齐、露出大片头皮的脑袋,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屈辱和腹中的绞痛而剧烈地颤抖。
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那柄染了我发丝、沾着血的铜竹刀,被那随从像丢垃圾一样,"哐当"一声扔回我的面前。刀锋上,一缕断发和一丝刺目的鲜红,异常醒目。
陆小将军冷漠地收回视线,仿佛刚才只是让人清理了一处碍眼的垃圾。他大红的身影,毫不留恋地转身,朝着前院喧嚣震天的喜堂方向走去,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砸在死寂的后院空气中:
"清理干净。别让这晦气,冲撞了本将的喜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