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被削断的头发,散乱地贴在冰冷的地砖上,像一捧被践踏的枯草。头皮火辣辣地疼,被粗糙削断的发茬刺着皮肤,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铜竹刀就丢在手边,刀锋上那抹刺目的红------我的血,混着几根断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更可怕的是腹中的绞痛,像有无数只手在撕扯、下坠,一阵紧过一阵,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裳。
"晦气东西!还赖着不走?等着将军回来剐了你吗?"管事的尖声咒骂像鞭子抽在背上。他嫌恶地踢了一脚地上散落的灯骨,"抱着你的破烂滚!滚回你的倚翠楼去!再敢靠近前院,打断你的腿!"
两个粗壮的杂役像拖死狗一样把我拽起来,连同那堆散架的竹灯碎片、那柄染血的铜刀,一起粗暴地塞回那辆破旧的骡车。车帘放下,隔绝了陆府后院最后的光线,也隔绝了前院震天的喧嚣。锣鼓声、鞭炮声、宾客的哄笑声,隔着厚厚的车板,闷闷地传来,像隔着一层棺材板,敲打着葬礼的鼓点。每一次震动都加剧着腹中的剧痛,我蜷缩在角落里,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骡车晃晃悠悠,驶离了那片刺目的红。倚翠楼的后门像一个张开的、幽暗的兽口。我被婆子从车上拽下来,推搡着,跌跌撞撞地穿过肮脏的走廊。楼里的姑娘们都去了陆府献艺,空荡荡的,只有角落里残留的脂粉气和隔夜的酒气。腹中的绞痛已如潮水般汹涌澎湃,几乎让我站立不稳。
我被扔回顶楼那间囚室。门在身后"砰"地关上,落了锁。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我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额角的旧伤,手腕的淤青,后背的鞭痕,头皮上的伤口,还有......小腹那一阵阵骤然加剧的、如同被巨锤猛砸的坠痛!那痛感如此熟悉又陌生,带着毁灭性的力量!
呃......一声压抑的痛呼从齿缝里挤出。冷汗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全身。我蜷缩起来,死死捂住肚子,指甲掐进皮肉里。不是饿的。不是被打的。是那个雨夜...那个黑暗柴房里野兽般的喘息和撕裂的痛楚...那个被我死死压抑、不敢深想的恐惧...它来了!它终于来了!
"不......!"破碎的音节从喉咙里挤出,带着绝望的哭腔。我挣扎着想爬向那张破板床,可剧痛抽走了所有力气,像有无数把钝刀在肚子里翻搅、下坠!一股温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液体,猛地涌了出来,浸透了粗糙的裤料,黏腻地贴在腿上,迅速在冰冷的地面洇开一片湿热。
眼前阵阵发黑。陆小将军那张冰冷的脸,陆嫣依偎在他身边娇美的笑容,那身刺目的红,那九百九十九盏红灯笼...还有他看着我小腹时,那了然又厌恶的眼神...所有的画面在黑暗中疯狂旋转、碎裂!像无数玻璃渣,狠狠扎进脑子里!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为什么是在他洞房花烛的时刻?腹中的孩子...无论是那个雨夜噩梦的产物,还是...还是那个更微茫、更不敢想的可能...它都注定不被期待,不被祝福,只能在这肮脏的角落里,伴随着我的绝望一同消逝!
"啊------!"再也抑制不住,凄厉的惨叫声冲出喉咙,在狭小的囚室里回荡,又被厚厚的墙壁吞噬。身体里的东西在疯狂下坠!有什么重要的、连着我血肉的东西,正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硬生生地剥离出去!剧痛达到了顶点,像要把人活活撕成两半!我像离水的鱼一样在地板上痉挛、翻滚,汗水、泪水和身下不断涌出的温热液体混合在一起,在冰冷的地面洇开一片越来越大、越来越粘稠的暗色。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万年。那毁天灭地的剧痛猛地一松,像绷紧的弦骤然断裂。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虚感瞬间攫住了我。
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体里滑了出来。伴随着一股更汹涌的热流。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得像破风箱的喘息,在黑暗里回荡。
身下一片湿冷黏腻,浓重的血腥气弥漫了整个囚室,盖过了竹屑的味道,盖过了脂粉气,浓得令人窒息,令人作呕。剧痛褪去,留下一种灭顶的、掏空般的虚脱和冰冷。我瘫在血泊里,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小腹那里空荡荡的,只有残留的、细微的抽痛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孩子...没了。
窗外,陆府方向的喧嚣似乎达到了顶峰。隐隐约约的丝竹管弦声、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无数人整齐划一的欢呼贺喜声浪......穿透遥远的距离,顽强地钻进这间血腥的囚室。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每一句高亢的唱礼声,都像一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凿在我空荡荡的腹腔里,凿在那被剥离的血肉上!眼前一片猩红,耳边嗡嗡作响,只有那喜庆的声浪,和他最后冰冷的话语在反复交织:
"别让这晦气,冲撞了本将的喜堂......"
"九百九十九盏灯......风风光光娶你过门......"
"妓子的手......也配碰'竹青'二字?"
"头发碍事......"
黑暗浓稠如墨。我躺在冰冷的血泊里,意识像断线的风筝,在无边的痛苦和虚无中飘荡。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只剩下一个空壳,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热,都随着身下那滩不断扩大的粘稠液体流走了。生命也在一点点流逝。
那柄染血的"铜竹刀",就躺在离我指尖不远的地方。冰冷的金属,在窗外透进来的、不知是月光还是远处喜宴灯火的微光下,反射着一点幽暗的、不祥的光。刀柄上那个小小的"陆"字,被血污覆盖,模糊不清。
一丝微弱的气力,不知从身体哪个残破的角落滋生出来。阿竹的脸在猩红的视野里晃动,河滩上的阳光,倚翠楼里的鄙夷,陆府后院的断发...最后定格在他一身大红吉服、冰冷转身的画面。九百九十九盏灯。他给了别人。我的命,我孩子的命,在他眼中,不过是可以随手拂去的尘埃。
好,好。阿竹,你看。你看这结局,你可满意?
我艰难地挪动着手指,一点,一点,朝着那冰冷的铜刀爬去。指尖触碰到同样冰冷的金属,沾上黏腻的血污。
攥紧。用尽残存的、最后一点力气,攥紧那柄刀。
刀锋的冰冷刺痛了掌心,却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我攥着铜刀,颤抖着,摸索着,伸向自己另一只手腕。那里,还有一圈被他攥出的、深紫色的淤痕。这耻辱的印记,连同这身下的血污,连同这空荡的腹腔,都是他给的。
刀锋贴上皮肤。冰冷的触感,激得皮肤起了一层细栗。没有犹豫。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压下去!沿着那道耻辱的淤痕!
"嗤------!"
皮肉被割开的闷响,在死寂的囚室里格外清晰。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顺着冰冷的手臂蜿蜒流下。痛吗?似乎麻木了。比起腹中那被生生剥离的痛,比起心口那被反复凌迟的痛,这点皮肉之伤,算什么?血涌得很快。力气像退潮般迅速消散。
视线彻底模糊,只剩下大片大片晃动的猩红。我松开刀,染血的手指颤抖着,伸向散落在血泊中的、那些被我刻好的竹灯碎片。
摸索着,抓起一根断裂的灯骨。很粗,很硬。是我在柴房里刻着"阿竹"的那根。
指尖沾着温热的血,在冰冷粗糙的竹骨上,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颤抖着,一笔一划地刻。刻什么?不知道。也许是河滩,也许是他的名字,也许只是不甘...也许是想告诉他,我还在等他,还在刻灯,刻到了第五十三盏,在他凯旋、在他洞房花烛的这一天...
刻痕歪歪扭扭,深深浅浅,被不断涌出的鲜血浸染、模糊。
"五......十......三......"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像破旧的风箱。
"阿竹......我刻到......第五十三盏了......你......今日......凯旋......"
远处陆府的喧嚣似乎被拉得很远很远,只剩下模糊的嗡嗡声。指尖的力量终于耗尽。沾血的灯骨从松开的手指间滑落,"嗒"的一声,轻轻掉在冰冷粘稠的血泊里。
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身体最后的温度,随着身下那滩不断蔓延的暗色液体,一点点流逝。意识沉入无边的冰冷和寂静。
只有窗外,那遥远而盛大的喜庆声浪,像一场荒诞的葬礼进行曲,固执地、模糊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