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下再生的,是新生还是腐种?
接管了听觉系统的交感神经之后,霍洛(Hollow)便成功地捕获到了耳畔的一些低声细语。那是某种幻听,从永恒的第一刻起的半梦半醒之间就已经存在,于耳后动脉一路钻入枕骨下两厘米处。
是一些交谈,床边有人在窃窃私语。
再闭上眼极力捕捉,有什么东西似乎带着一丝酸楚,从方才的半梦半醒之间延伸到无可追溯的两千年以前,沉痛的感觉一直提醒着霍洛“千万不要忘记!”,恐惧亘古未变,那是一丝遥远的酸楚。
但是,不要忘记什么呢?
梦境转瞬间就变得破碎而模糊,只剩下遗留下来的痕迹,就像不见人影,只在大块平整未干水泥上残存的一串脚印,这是一道无处可逃的遗憾。
被迫带上这样的遗憾,感受着时间轴碾压般地前进,一双遮天般庞大的有力铁拳扼住了霍落的咽喉,残忍地镇压着它。
好在红唇白齿的还在上下编织,流淌出金灿灿的奶与蜜。
……
医院病房,周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我曾听过有人卖螃蟹最后自己变成螃蟹的故事,但我一直以为那只是艺术表现的手法而已。”
神原川看着床上这具裹着纱布的形骸,那半张脸上的昆虫口器正不断地编织着泡沫。
“可惜这里没有基因检测的条件,不然我会真的好奇这家伙现在是像人更多些还是像虫更多些。”
他这样戏谑着,还用义体戳了一下患者干瘪的附肢。
“让病人好好休息。”
导师制止了神原川,把一大瓶用缎带装饰好的黄桃罐头放在了患者的床头。黄警官则在走廊里大大方方地吸着烟,三人的调查目前没有一点头绪。
……
患者身上的纱布被有着不可思议颜色的液体浸透。
“那是它的血吗?”
“不知道……”
导师摇了摇头,“但病人的抽血样本在肉眼看去是澄清无色的。”
“这点倒是和虫子一样。”
“……”
“所以老黄……它是怎么伤成这样的,这人什么来头?”
神原川抱臂作思考状,转头问向门外打着哈欠的警官。
“高莉,一个跑业务的销售员,最近待业在家,没有一点案底。”
“那伤呢?”
神原像脱手套一样拆掉了自己一只手上的义体,露出自己的原生手掌,好去操作另一只手上的腕表式个人终端。
“爆炸案。”
警官把烟在鞋底上熄灭,稍微精神了些,不徐不疾地以低声强调的语气说出这三个字,接下来就像在卖关子一样沉默着。
“接着说呀!”
“呃……我们的人还在查,那人被捡回来就成这样了。现在哪都缺人,【黑羽众】跟老毛子的【灰熊帮】最近都把仗打到铁脉城来了。”
警官嘴上抱怨着,但神态却表现得就像一条嗅到猎物味道的老猎狗,他显然有话要说。
“看来你们也认不出这半只虫子是个什么东西,我正好有点主意不太方便跟同事们说,因为现在【人手不够】,他们都【太忙了】。”
警官的话再次戛然而止,神原立刻心领神会。
“我没意见,我就是个科学顾问,负责重案组的人是您,怎么调查差爷您说了算。”
警官点了点头,开始托出自己的想法。
“爆炸案和帮派火并脱不了干系,虫人和爆炸案又串到了一起,那我们就知道要查谁了。小伙子,你跟我出去找人盘盘道,老头子就留在这看着虫子。”
……
“怒放心花~我想要带你回家~
漫步深夜酒吧~哪管它是真是假~
请你尽情摇摆~忘记钟意叻Ta~
你系最迷人噶~你知道吗~”
……
神原川没有吸烟的习惯,要不然他现在一定很想来一根,默默地看向车窗外面空荡荡的街道,听着前座的黄警官哼着电台上的小金曲。
可能是为了打起精神来吧。如果你遇见了不能理解的人和事,那往往只能说明是自己道行太浅了,神原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认为的。不过话说话回来,他现在应该没有酒驾吧。
车子驶过钢铁厂大门边“智能电子解决方案”的宣传标语,拐过“维多利亚”,在银州路与开原巷的交界处,街上才渐渐多了些人烟。
看来白天还是要热闹些的,一路上见到不少进城的农民,商铺和小贩。黄警官带路,在邻近市场的地方找到了一家卖章鱼烧的小摊。
“这里竟然还有卖这个的!老板我要一盒,芥末要辣,多放柴鱼花。”
神原川抢先一步对摊主喊道,这里的摊主是一个头上包着毛巾,心不在焉的中年男人。
“彪哥。”
那男人分明地这样叫着,对着黄警官鞠了一躬。
接过男人递上来的烟和火,警官清了清嗓正色道。
“有人给你点了,收拾东西跟我走吧。”
……
回到车上,男人照例一言不发,于是黄警官也保持着沉默。
过了许久,神原川从外面拉开车门回到车上,手里还抱着一包烤地瓜。他试把地瓜递给前面两人,但没有回应,于是就自己在后座吃了起来。
男人于是开始不安起来。
“就他点的我?就一个外地的毛头小子?”
“点……是什么意思?”
神原感觉有人在叫他,嘴里还塞着东西就抬起了头。
“他怀疑是你举报了他,我们才查到他头上的。”
警官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小口茶水,转头看向男人。
“跟他没关系。倒是你,你什么底细我不知道吗,你真希望我拿你去交差呀?就现在这风头,别说重判,抓到直接给你毙了都不为过。”
“……”
“缘崖勒马,回头是岸;执迷不悟,苦海无边,この野郎。”
神原川按照警官事先的安排在此刻适时插嘴。
“唉,这次又想问什么你就说吧。”
男人终于泄了气,瘫坐在车座上。
“我肯定不能难为你,黑羽众跟老毛子要怎么开片儿我现在管不过来,但是你们怎么会有胆子去搞公司财产的?”
警探目光如炬,问起话来就像凿刀开罐头。
“两周前,钢铁厂,你们的人出现在那里干什么?”
……
铁脉钢厂附属医院,隔离观察室。
被称作“蔽日灰域”的智械人此刻正坐在椅子上看报纸,虫化患者躺在他身旁的病床上。
妈妈身体抱恙,爸爸事业无成,哥哥英年早逝,她最渴望的愿望原本是完成家庭的愿望,赶快找到一份工作。
但是现在他只渴求着那份被封在小小罐子里的金黄色泽,浓郁香气,还被浸泡在砂糖溶液里的果肉。
于是他爬了起来,用口器启开盖子,饱吸着糖水。
“饿坏了吧,孩子。就放心吃吧,你的各项身体指标基本都恢复正常了。”
导师合上报纸,平静地看着他吞下一只饱满完整的果肉,虽然虫子进食的画面并不赏心悦目。
耐心地等着他把罐头里的汁水都吞食得一干二净,导师向他问话。
“现在感觉怎么样,有什么不同?”
“I am hollow.(我很空虚/我即虚空)"
在他发出的一阵难以辨别的嘶哑吼叫与含混呓语之中,导师的处理器里识别出了这句话。
“霍洛,你现在这样称呼自己吗?”
似乎是得到了某种身份上的认同,霍洛的触角剧烈地抖动着,口器也兴奋地卷曲起来。
看来这几乎可以算作是她的名字,导师点点头,他已经用内置设备开始录像了。
“那你知道高莉这个人吗,还有你的父母,都记得他们吗?”
“男人,暴脾气,赶我出门,用苹果砸霍洛的哥哥,他憎恨哥哥,就像憎恨他自己。”
虽然声音依旧嘶哑而含混,但这次显然可辩识了许多,只是她提起自己父亲的时候,从触角到语气无不带着发自内心地恐惧。
“但是你,老铁人,好心肠,不惧怕我,不憎恨我,给霍洛糖水吃。”
“哈哈,是这样吗?我也很高兴认识你,霍洛小朋友。”
没有敌意,没有应激,反而对导师的好意主动表达感谢,这是交流的良好开始。
导师又和霍洛聊了很久,发现她的智力相当健全,逻辑也基本清晰,怪异的语言使用大概只是出于某种独特的思维方式,符号曾有一瞬间被打乱,但现在被重组起来了。
只是她对自己的情况知之甚少,除了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父亲。不过好在她还能隐约讲述出自己受伤的经过。
还有就是霍洛趋利避害的生物本能非常强烈,这是某种天真与狡猾共存的状态。
……
除此之外,霍洛还在闲谈中引导着导师讲诉了一个故事:三个负罪被囚禁起来的魔鬼,等着下地狱,但在等待的过程中,三个魔鬼彼此之间不断欺骗和互相折磨,最后他们忽然领悟到,已经不用等待地狱了,他们现在就身处地狱之中。
“Yes! Yes!大先生(霍落在了解导师的身份后对导师的新称呼)。”
她显然对这个故事很满意,最后语出惊人地总结道。
“他人即地狱。”
但导师却转了圈他的机械眼
“哦,我对此保留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