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夜,戴着保卫科袖章的工人民兵们已经开始拿起武器上街巡逻,协助甚至代替夜以继日工作的巡员们进行宵禁的工作。
公司方面则新派来了一支武装到牙齿的二十人雇佣兵小队,甚至调来了一架直升飞机。
灰熊帮被孤立了起来,其帮派成员因被怀疑犯有间谍罪而遭到追捕,不再能够如以往一样抛头露面。
总之,在紧张的环境下,民兵和佣兵们都在不断扩充着力量,黑帮的犯罪活动受到了遏制,明眼人都能察觉到:他们在争夺恢复秩序的主导权。
没错,铁脉城钢厂的“原住民”与他们远在天边的投资人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摩擦和矛盾时有发生,反倒是原先冲突中的各个帮派,如果他们没有接受公司的雇佣,那也一定混迹在了钢厂工人们之中。
铁脉城大图书馆的宿舍里,就和往日一样。
茶炊被加热在桌子上,神原川坐在旁边,整理着这十天来他新总结的情况。厨房里烧着煤气,灶上面朵朵蓝花,煨着一大锅土豆红菜汤。
对被命名为LA的未知虫化疾病的调查止步不前,霍洛和其他配合调查的患者对自己的情况无法提供更多的信息,如川岛洋子一样被抓获的病例则几乎退化成了野兽。
这段时间城里又新增了几个病例,也发生了几次由此产生的袭击事件,除了搅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之外,没有任何变化。
神原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桌上前两天钢厂附属医院精神科发生的伤害事件报告,他们刚刚提高了接诊的安保等级,随后把报告丢在一边,没有一点头绪。
或者这件事就跟那些满身义体,失去心智的疯子一样,成为时刻悬在人们头顶,却也被人司空见惯的事情吧。
或许说,对事情的刨根问底本就是奢侈的吧……
北风呼啸着拍打窗侧,夜真的已经深了。
活生生的人有朝一日突然变成了甲虫,这种事看似不可思议,但我们睁开眼面对整个世界的时候,谁有能干说发生的这一切并非不可思议的呢?
只是扎根于大地之上的人们已经习惯冷眼旁观着世上发生的一切,如果他们不是草率地为这个物质世界为何如此这般排列找到一个粗糙到甚至不能自圆其说的解释的话。
炉子烘烤得很暖和,暖气管道里传来的嗡嗡声是如此地催眠,眼皮变得沉重了。
稍微休息一会吧,神原川伏案而坐,闭上眼睛,回想起今天早些时候。
……
一位雇佣兵军官自杀了,他在路灯杆上用皮带上吊,好让全城的人都能看到他凄惨的死相。
神原和黄警官驱车赶到现场的时候,尸体已经被民兵取了下来。
神原认识那个在人前维持纪律的人,他叫老马,高丽混血,货运铁路的机务段负责人,小山一般的块头,丝毫没有遮掩挂在腰间的9mm手枪。他身边还有几个人,其中一人把身上的满背黑羽众纹身藏在衣服下面。
佣兵们不愿接受自己同伴的死亡,坚持认为是民兵采取了阴暗的阴谋手段,即便尸检结果已经给出了自杀的结论。他们群情激愤,几乎就要在大街上火并。
好在警官最后制止了他们,经过走访,发现此人出任务时基本都在大量酗酒,也向同伴们表露过自己“惨遭女人欺骗”之类的说辞,符合自杀动机。
只是在已经收了尸体的之后,神原川呆看着男人自行了断时所用的灯杆,恍惚间,一具吊在上面遍布大块尸斑的男人骤然间张开了自己昆虫的膜翅。
不,路灯下面什么也没有。
……
会在人最孤立无援的时候发作吗?
“麻绳专挑细处断啊。”
神原川支着脸自言自语道。
厄运本就专会找苦命之人,如果只是黑暗的蒙昧无边无际地笼罩着人们的心灵,那还至少可以安详地接受这一切。
但最无耻的,是在这黑暗之下任由欺骗的歪枝肆意生长,中饱私囊!
可是工作呀,它裹足不前,在排除了所有人工干预的可能性之后,人化身为虫这样几近荒唐的事几乎在动摇着神原对理性和逻辑的一贯信任。
“一个来自神明的黑色幽默。”
神原情愿这样苦笑着称呼他所面对的难题,黑色的幽默,色彩斑斓的黑色。
现在不愿意被面对的问题是:
如果人民并不支持,甚至压根都不理解自己所做的刨根问题的工作,那么自己的所作所为还有什么意义呢?
带着酒心巧克力醇香浓郁味道的声音自回忆深处涌起:
“生活没有意义,义体没有,练功也没有,掌握上下几万人的身家性命更是让我恶心,但你是唯一的意义。”
“我也没有意义,我的工作是在自欺欺人,而我一直恐惧的就是这点。”
神原川用他冰冷的铁手捂住脸,对着回忆里的声音倾诉。
回应他的只有寂静……
“啊,我还以为你会和我说话呢,我原来没在做梦吗?”
神原自言自语的声音失望且尴尬,他想被人认可价值,尤其是,被她认可。
“好吧,虽然你也听不见……我最近过得挺好的,上司人非常不错,同事也很可靠。”
他对回忆说话的语气变得执拗,就像吃多了酒心巧克力而陷入微醺。
“我,我干掉了好些个流氓土匪,制服了一只野兽,还和老毛子兵比划了几下子……不过我没打过那洋人,她的拳脚可不比你差。”
神原的面色红润起来,脸上带着笑意。
“最重要的是,我还在追求真理,我们这个时代最昂贵的东西。”
没错,人或许是没办法穷尽对每一件事物的认识,就像我们无法让正义降临在每一件事的头上。
但那又如何呢?真正心怀希望之人不会像个天真的傻瓜一样认为每一件事都会有童话般的结局。
神原川的眼神一瞬间如同他的肋差短刀一样锋利。
“我有预感,我们要面对的是一个藏在人心阴暗面里的戚戚鼠辈。”
生活于大地之上的人们已经习惯冷眼旁观着世上发生的一切,而且任由欺骗的歪枝肆意生长,但这正是他工作的职责所在:警惕着一切毒草与害人虫,直到人们能够握起拳头,将它们连根拔起。
短剑样的眼神穿透超越时间的重重阴影,精确地刺中了那只狞笑着的丑恶甲虫。
祂的狞笑旋即变为震怒,但在阴影排山倒海般地迎面砸来前的一瞬,神原川终于在桌子上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于是他站起身,庄严地对着身边的房间宣告着:
“我们是启明者,我们给黑暗以光明。”
如果恶疾因世间的参差而生,那又何妨把这世道捋平?
……
片刻之后,神原终于察觉并且熄灭了房间里的茶炊和燃气灶。
“好险,这样是要一氧化碳中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