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无线电信号昼夜播放着,它们以蛮力的方式通过施加海量的信息,在虚空中为存在的反面强加纬度。永不消逝的电波在空中传播着,它自身也被撕扯扭曲着。
而在某些机缘巧合之下,那些被扯动的电波就像坐上了引力弹弓一样,被一下子抛出很远很远,远到它变成幽灵般晃动的声音,远到它成为超越时间之影。
……
“切洛梅设计局的质子火箭依然没有退役。
安加拉A5将在今年复飞,一级和KSVK上面级已经完成建造,即便暂定依然会携带模拟载荷;用于联盟5的RD-171MV引擎已经进行了千秒级不下台试车,尽管首飞还遥遥无期,但箭体的一二级已经大体完工。
美好的期望难免常常落空,但历史会在跌跌撞撞中继续前进。”
……
清晨,林间环绕薄雾,朝日赤红,看上去仿佛触手可得,但依旧遥远而冰冷。
索菲亚二人昨夜沿着路找到一间学校,一尊外国老者的半身铜像立于院中,人去楼空的学生公寓里,狭小的房间竟然意外地有着奢侈的席梦思和铁架床。
于是在天与地都昏暗初开,拂晓未现的混沌中,这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在床上栽倒昏睡过去了……
但也不过到了现在,他们就又在晨间朝雾之中疾步穿行了,仿佛空气都快要挤出水来。
“昨天夜里,我似乎模糊地听见了降落伞开伞的声音。”
“不可能的,这里是荒郊野地,而不是什么特种兵训练基地。”
两人在闲聊中脚力不减,路边逐渐出现花坛,桥梁,亲水平台,还有木头栈道,看上去就像一片正在开发的景区,只是这一切都凋朽得不像样子。
脏兮兮的蓝色彩钢瓦围住了大块的空地,地产开发的广告牌褪色得发白,大别墅上还固定着脚手架,路灯杆被成捆地放在一边从来没有被立起来过,一堆堆的建材甚至没有开封,多少年无人踏足的时光里,这片开发区就被定格在它突然暴死的那一刻。
无线电信号塔总是出现在远处,就仿佛它从未离去。
耳鸣带来长久持续的刺痛,它的节奏就好像有人叮叮当当地敲着水管,一辆罗刹国生产的黑色经典款轿车被报废在路边,在墙角、桥下、杂物堆这样的角落,几个旧油桶被放在那里。
空油桶里面的垃圾在几个月前还被点燃过,在天气还暖和的时候,会有拾荒者和流浪汉在这附近出没。
就这样徒步了一个上午,他们才停下休息,信号塔的尖顶总是在试图刺痛视野的边缘。
索菲亚出发前带了一些干粮,但并不多,必须时刻注意从野外补充食物。于是又架火,采苔藓,烧汤,有一只半大的蜥蜴在水泥墩上爬过,也沦为了食材。
在坐下休息进餐的时间里,神原川终于能够留意起身边的建筑,这些建筑上其实都留下了有趣的东西,只要仔细地去看就能找到。
一些海报被贴得到处都是,有标语,也有画报,但具体含义已经多半不可考了。
更吸引人注意力的是那些占据一整个建筑墙面的马赛克装饰,那些壁画的内容一目了然,主题有古代的航天员和运动员,或者就是描绘远古生活的景象。这些古代遗珍同时具有抽象性和艺术性,几何符号与具体人像同时出现在画面当中,即便是神原川也不可能了解它们的美学原理,但那看上去总归是赏心悦目的。
除了精美的巨幅马赛克画之外,一些非正式的街头涂鸦也被留在了墙上,那就风格更加多变,题材更加丰富了,从诡异惊悚到风趣幽默都有,甚至有一些干脆就是最近的流浪汉刻下去的文字。
“那边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神原川指向不远处一处隧道里的几个被油漆在墙上的字母。
“*崔还活着*,这里的崔应该是一个人名。”,索菲亚做出解答,她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还正忙着烧水做汤,但她沉思片刻后又补充了一句。
“这句话应该是有象征意义的,对于写下这句话的人来说。”
“我大概能够理解……”
神原走过去,伸手抚摸着留下字迹的墙壁,想到了什么一样,来到路边的报废汽车那里,打开前机盖又拆下水箱,再从座椅上揪下一块海绵。
“你在做什么?”索菲亚不理解神原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做这些。
行动即是回答,他用海绵蘸了水箱里已发黑如墨的防冻液,在刚才的涂鸦旁边又写下了四个字“大盐不死”。
虽然已经有了相机和扫描仪这样的装备,但绘图制图依然是科技猎人的基本功,而且神原川的书法也相当不错,像是小时候专门练过。
“好吧,字确实挺好看的,你写的是什么意思?”现在轮到索菲亚问神原川了。
“算是致敬让我小时候第一次萌生出正义感的那个童话故事吧。”
神原满意地看着他的笔迹,觉得自己的头痛突然减轻了不少。
“那是什么,是什么样的故事?”
“哈,你原来不知道吗?”神原川笑了起来,笑声很是爽朗。
“也对,罗马帝国史里面没有记载呢。”
“真是没有长进……”索菲亚一脸黑线扶额,这突然兴起的表达欲,还有莫名的好胜心,竟然还有一点小心眼,眼前这个男人的“少年感”也未免太强了。
……
索菲亚和神原川都属于是野外徒步的行家里手了,这两天日夜兼程,着实走出不少路程。
道路两旁的建筑逐渐增多,天色也渐暗,他们确定自己正身处城市之郊,村庄、城镇、农场、田地,还有新开发的楼盘,以及大片建筑粗犷宏伟的工业区。
巨大的金属管线横亘在道路一侧,延伸向视野的尽头;一根高大的红砖烟囱安静而疲软地指向阴郁的天空,看起来灰头土脸,正在远方吐出大块的云雾。
是的,大烟囱非但没有被炸掉,它还在正常地运转着。城市的灯火辉煌点亮了天空的一角,呈带状的光在地平线处流淌,星光点点,宛如地上银河。
一抬头感觉整个宇宙都在掀起涟漪,仿佛空间扭曲成了随风舞动的丝带。
更重要的是,也是这里与别处唯一不同的是,是这里到处都充盈着的设计感,这种设计感神原只是奉天府那块铁路以西的旧装备制造区的遗址上见过。
由于规划统一,这座城市的布局,建筑之间的相互联系也给人一种舒适感,立交系统、城中轻轨与绿地公园、河流沟渠各自穿城而过,又将城市联系为一个整体,虽然它们看上去和那些仅是毛坯的建筑一样还没有完全落成,但的确也预留了足够的发展空间。
今年是神原川做科技猎人的第二年,他自认为也在这四方世界见识颇多了,在明珠城发迹的他也算见过大城市的大场面了,但那里也就是上下十里洋场。可眼前这座以灯火点缀轮廓的城市却一眼望不到头,它发光的根系深深扎在大地之上,以坚挺的桥梁与公路作为骨架,破败的废墟和崭新的大厦都属于它,就同一只会自然新陈代谢的生物一样。
总之,如果神原川在探索中好奇过古代文明的模样的话,那么它就应该是他面前这样子。
这里难道是所谓叶尼塞利亚冻土之上的最大城市,特鲁多格勒吗?但那里离开边境足有数百公里,绝不是几天就能走到的。而且神原川还认为,即便是特鲁多格勒也远不比眼前,那么规模的文明活动绝不会出现在废土之上,他宁愿相信他眼前所见都是海市蜃楼。
夕阳西下,墨蓝色已经浸染了东边的半壁苍穹,落日只点燃了天空的另一小片,就足矣让雪地变得如落下融化珠宝的金色沙漠。
但高架公路与那城市的轮廓擦肩而过,只有万家灯火从云遮雾绕的最深处探射而出。
他们就要离开了,与任何可能的宏大幻想相比,唯有走他们自己脚下的路才是最真实的最值得信任的,只是这一切实在难以不让神原川动容。
即便是让人类历史上那位文明与统治活着的化身,凭借自己不老不死的永生力量行走于人世间,亦行于吾辈之间的存在,去远远眺望那座苍白色城市的思绪与呼吸,那样纯粹的男人也会为止落泪。
于是他又最后一次回头再望一眼,便呆滞地立在了原地。
薄雾缭绕,在那鎏金色的天际线当中,一座宏伟的巨大铁塔映入了眼帘,上万吨漆黑的钢铁构件和数百万计的铆钉以一种似乎很不稳定的结构浸在了风中,它整体上向一侧倾斜,又呈环绕状持续向上。晚霞映出高塔清晰的剪影,一座方尖碑屹立于大地之上。
“我一定是彻底疯了。”神原川垂头丧气。
“不,你没疯,我也看见了。”索菲亚就站在他身边,她话正不断确定着神原川的看法。
“Oh celestial,You look so beautiful.”
“所以它真的存在?”神原不敢相信。
“它存在。”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们终究还是离开了,他们没有找到下桥的路,也没有再停下脚步,只能一路沿着桥去走。
“我还会再回来的。”索菲亚的话就像是在安慰神原川。
“真的吗,你要怎么才能回来?”
“我是一位旅行者,我去那些值得驻足的地方,从一朵花开,再到一个奇迹。”她信誓旦旦地说:“我有一辆摩托车,我只是把它寄存起来,我会再次回到这里,至少住上三天,如果我的旅程最终结束了,那么我会把终点定在这里,然后找一份普通的工作……”
这时候会有一阵风吹来,温和得就像是在抚摸脸颊,什么东西被吹在了神原川的脸上,他就伸手把它拿了下来,那是一束在风中被吹得解体的铃兰花。
它被旋风从地上环绕着吹起,不知道飘荡了多久,直到落在神原川的脸上,花朵已经有些风干了。
或许春天真的到来了吧?不管怎么样,他们还是再次上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