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本县的探长是姓张来着,之前见过一两面,他现在是在忙什么案子吗?”
回到警署,汉娜看到花梨警官正在笔记本上写写涂涂,打算过去和她随便聊聊。一下子带回来这么多人,挨个审讯问话还需要点时间,但汉娜已经坐不住了。
她起身给自己的保温杯里续满茶水,办公室里又闷又热,每个人都在忙自己手头的事,一个老太太哭喊的声音有些做作地从楼下的大厅里传上来。
“冬天的时候,我们这里发生了一场碎尸案。张警官就是在调查碎尸案的时候,排查到一家理发店,结果却正巧惊动了里面的一伙持枪歹徒……探长中枪受了伤,现在还在医院。”
汉娜眯起眼睛,她不可能在室内还戴着墨镜——眉宇间的一点细微异常,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虽然花梨在讲述这件事的时候的确表现出了悲伤,但那更像是某种情绪上的例行公事。
准确来说,当她提起那位受伤的警官时就好像在提一位陌生人,至少那种同舟共济般的共情感并没有出现,或许花梨私下里对她的探长有些意见?
汉娜选择忘掉这种感觉,只是说了几句表示遗憾和慰问的话。
“——刚才你说冬天,对呀,冬天已经过去了。”她突然生硬地转变话题。
“嗯,春天到了,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花梨如是回应,仿佛突然注意到季节变迁这件事的确是非常重要的。
……
稍事休息,撬开那几个小青年的嘴并不难。到目前为止,对案情的梳理是这样的:
汉娜要找的那个越狱犯,注册证件的姓名叫欧阳轩,男,38岁。这名字完全可以被当成伪造的姓名了,曾经因为盗窃、抢劫、故意伤害等罪行多次入狱,三天前从炘炀第一监狱越狱。
其实这个家伙年轻的时候也潇洒过一段时间,与本省多家龙头企业的中高层人员均有或公开或私下的联系。汉娜光是看着那些白纸黑字录进电脑里的卷宗就想发笑:或许他在那个时候还真对得上这个如今看来就像是在嘲弄警方的假名字,但那已经是最远到十四年之前的事情了。
现在的“欧阳轩”是一个几乎没有社会关系的大龄无业游民,在档案刚开始记录的那两年,他保留的还是偷税漏税、非法集资这样的案底。而把鼠标滚轮继续向下滑,直到今年为止,那上面就剩下偶尔出现的小偷小摸、鸡鸣狗盗了。
汉娜还在想要不要把她知道的又一个消息告诉花梨:即便是在那些跑江湖的人口中,“欧阳轩”的称呼也是从最开始“轩总”逐渐变成了近些年的“老車”。
想来还是算了吧,花梨还是太严肃了,她未必能理解探长那有些奇怪的笑点。
但稍微想想就能知道了,这些荧幕里的信息在汉娜的脑子里自然就拼接成了一个故事:这位光看名字就能让“霸道总裁”味道扑面而来的“轩总”,荣幸地轮到他成为几个大厂“办公室政治”的牺牲品,陷入了不可逆转的阶级滑落之中,一步步变成了今天的“老車”。
搜集来的信息更是进一步佐证了她的这一刻板印象,狱友当中没有人喜欢这个目中无人,飞扬跋扈的家伙;管教们则对他终日表现出的怀才不遇、郁郁寡欢十分苦恼……
眼看自己在思维奔逸的大路上飞驰不止,汉娜喝下一口热茶水,强迫自己重新梳理案情:老車在狱中非但不积极改造,反而数次违规违纪,甚至如今趁警力不足之际脱逃越狱。逃狱后,老車利用自己的非法社会关系,与仿造车牌照的调兵库黑恶组织联络,获得伪造证件与一辆套牌的黑色桑塔纳汽车(如炘炀高速口监控录像所示),并且驱车前往调兵库县。
继续梳理,稍微喘口气,这没什么困难的:老車到达调兵库县后再次人间蒸发,连向他提供车辆的人员都没办法联系到他,这才进一步引起今天在网吧门口的聚众斗殴事件。
线索到这里便宣告中断了,事实与汉娜所猜测的一样。不过警方还是得到了犯人所乘汽车的具体数据资料,而且汉娜带回来的男人在老車逃狱后曾与他发生接触,据男人所述,老車对来到调兵库县有如何打算一直语焉不详,且对话中他一直处于某种无语伦次的亢奋状态。
行为不可预测的犯人危险性进一步上升,警署方面加大了对老車的通缉力度,并且从排查相关车辆开始入手……
……
早春寒月,太阳很早就落下了山,但当汉娜终于推门而出,点燃叼在嘴里的烟卷稍事休息的时候,四下已是一片昏暗了。
街上寂静无声,漆黑到给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调兵库并非什么繁华的所在,但连路灯都没有点亮,这就未免有些夸张了,汉娜探长背靠着墙,衔住的那支烟便是黑夜中唯一的可见。
末日行者穿梭街头巷尾,向世人预告毁灭的降临……
不过,只是片刻之后,东方便升起了鱼肚白,于是县城在黎明时分浮现出它的灰白色轮廓,有人见过凌晨四点的太阳吗?反正汉娜只在雅库特人的锅炉里见过。
路灯之所以黯淡无光,是因为她已经伏案一夜,现在天就要亮了,东北平原的日出基本上会比黄土高原早两个小时。
顺便一提,对于工作特殊的汉娜而言,比起十二点敲响的钟声,太阳升起的那一刻才更像是新一天的开始。
在这样的时刻,汉娜的目光当然全部的初生地旭日所吸引,她就这样看着它慷慨地撒下万丈的光芒,真是比任何盛放的烟花还要伟大亿万倍——如果可以的话,汉娜.杜博阿想跳起舞步,直达天堂上去。
陶醉之余,又一个细节被敏锐地捕捉到:太阳边缘出现了一个剌眼的蓝白色光球,使它们在这一刻看上去很像一个紧密的双星系统。不知怎地,汉娜探长觉得这很不对劲。
那个光点,带着灼热的光热,还有死亡般的危机感迎面而来,汉娜汗毛倒竖,她想要立刻飞身躲避,她的腰间还别着一把银亮的史密斯威森M10左轮手枪……但她终于没有做出任何举动,这只是疑神疑鬼而已,指间夹着的烟再次过肺,那颗光球的亮度很快暗了下来,消失在黎明中,什么都没有发生。
“其实世界末日早就开始了……末日“已经”来过了,它就那么发生了,你知道“礼崩乐坏”吧?历史在某一时刻必然从无到有,然后走向它的终点。这就是历史的终结了。大审判发生了,激情动荡的岁月也发生了,只是在那之后我们模模糊糊地又过了足足四十年……就像台风过境之后,重新聚集起来的人们,看着一地的狼藉,然后还得继续过他们自己的生活。”
广播里的声音如是这般,无线电塔正在不分昼夜地唱歌。
警探选修课:天人感应。
……
“早上好,汉娜探长。”
花梨打着哈欠,她身上是全套的睡衣裤,正牌的库洛米联名,就这样直接走进卫生间洗漱,她们一会就要出门。
汉娜是被接过来,暂住在花梨家里的。从警署捱到天亮之后,她又短暂地睡了一会,然后在7:15如条件反射般准时苏醒。
记忆被铭刻进神经丛,她是再也睡不着的,不过能在被毛绒玩具妆点的闺房里躺上软和的床垫,这就比趴在办公桌上舒适多了。
“知道你们年轻人想法多,但没想到你这么有少女心。”汉娜观摩着卧室里的装潢,手里摆弄着一瓶不知道什么牌子的定妆喷雾,她正在很放松地笑。
一只戴着伊丽莎白圈的狸花猫扭着身姿走过,正忙着自己的事情。汉娜正要伸手去逗,却只换来它睥睨一瞥,立刻窜进了客厅,不见了踪影。
“让您见笑了,这些都是照着小红书上的例子随便摆的,好多都不是正版来着……”
从卫生间里传回花梨嘟嘟囔囔的声音,她应该是在刷牙,虽然习惯上难免赧然,但实际上她对自己用心布置的小天地颇感自豪。
汉娜还在摆弄手里的喷雾罐,一直她误把化妆品喷到了花梨那些被胡乱搭上椅子的衣服堆,才连忙把罐子放回原位。
“嗨呀,那没什么……哎!这个小孩是不是叫蜡笔小新,我也看过的,还挺有意思的。”
慌乱又随意地提起眼前的事情,属于下意识掩盖事物的习惯动作了。
“先辈肯定见多识广——说起来,新闻上说昨天夜里有流星雨降临,有看到吗?”
花梨自然无从察觉汉娜惹了祸,只当是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没有。我出门的时候看到的已经是太阳了,没有留意到什么流星雨。”
“那太可惜了,我都不知道有这件事,要是能看一次就好了,这上面说,这次的流星雨是由一颗彗星形成的……哎呀!有一颗陨石砸在了日本的朝仓市,人员伤亡还在统计中。”
花梨听起来是正在看手机上的新闻,她已经刷完牙了,从语气上能够感受到她面对灾难发生所感到的惋惜,并不多么强烈,但的确是真诚的第一反应。
拥有彩色塑料外壳的日用品,鲜艳的颜色让它们的溢价夺目而出,这些正是无情世界的情感,但梦是愿望的达成。
……
工业小区就跟任何一处陈旧的住宅区一样,铅灰色的赫鲁晓夫楼之间夹杂着枯黄色了无绿意的花坛,墙根生着狗尿苔,自行车库里有一间老年活动室,麻将碰撞的声音从里面不时传出。
“汽车呀汽车,是谁把你开到这里来的呢?”
汉娜面前的就是逃犯所窃的那辆黑色桑塔纳,警方发现了它的踪迹,效率着实不错。后续的走访查明,车子被丢在这里的几天一直没被人动过,很可能是被逃犯在这里遗弃的。
汽车静静地停在那里,倾听着,这一型号的车前脸看起来颇为慵懒而疲倦。
或许是汉娜探长和车对话的样子有些过于投入,花梨在一旁不住地以手掩面,嗤嗤地笑着。
转动线人提供的钥匙,车门“咔哒”一声地打开了,汉娜熟练地探进身子着手侦查工作,宛如一颗骰子滚动的细微声音,在这里将有所突破。
“哈,你果然知道点什么……”
花梨顺着汉娜灵光一闪的得意向车子里面看去,在副驾驶的旧座椅下面,是几滴已经干涸的血迹。
周围的鉴识人员连忙上前取样本,这辆车看来有必要带回去进行全面地检查。
“这是一辆赃车,能够确定血迹就是歹徒本人的吗?”花梨提出疑惑。
汉娜转过身,手中正提起证物袋的一角,笑容中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不知道,也可能是这里面某个人的。”
椅垫的缝隙里还有一个皮夹——炘炀市调兵库县金通银休闲娱乐城黑卡会员,一滴完整浑圆的血落在上面,干涸已久。
警探专业课:见微知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