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排的水兵代表们乘着军车来着村公所的院落里,尘埃便落定了,队伍仿佛排练多次一般分散开来,有条条不紊地执行既定任务,想来舰队那边也不可能把最有情绪的那批人派到这里,他们是来帮忙的,又不是来添乱的。
那些精壮干练的小伙子们其实都相当克制地把“无托式爆燃步枪”背在肩上,手里只是拿着三棱军刺到处巡视,但也有人拎着登船斧——他们身上的海魂衫洗得发白。
随说仍有几个醉醺醺的家伙蹲坐在屋棚顶上,一边紧盯着地上的水兵,一边继续往嘴里灌酒,但终于还是没事了。
这个排的指挥是一位女兵,水手帽并没有盖住她立起的两只短耳,身高轻轻松松就超过了两米,身后是一条拂尘模样的尾巴,显然是位uma亚人或者说“白纳查”的血统者。
这位自称乌兰慕旗,言谈举止都带自草原的文化底色。由她来到这里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乌兰是死者的亲友,正强压着镇定向吴队讲述那人生前的社会关系。
听着乌兰的描述,那位死去的教官无论性格和长相都无甚鲜明特点,唯独桃花运颇为旺盛,但这种排查工作就与神原川无关了,他在院子里靠墙坐下,水兵们正严密把守着这里。
哈娜在神原川身旁找了个位置,比起寻找凶手,看起来她对那具无头男尸的死法也感兴趣。“你有什么想法尽管分享,这时候尤其不能被常识束缚,就算离奇点也没关系。”
“我之前提到了寄生虫——明显破体而亡的死法,本地人又如此忌讳,所以就又在【寄生虫】这方面发散了一下思维:我曾在南方听到茅山道士讲起过一种邪修,外表与道家正派无异,可所服丹药其实全是虫卵!能极大增强人体素质不假,但那都是体内有寄生虫的缘故,后面随着虫子逐渐成熟,人的模样也逐渐变得扭曲可怖起来。”
“什么嘛,我们这里来当警察的,还是来当驱魔人的?”
那警探哈哈一笑,虽也故作了三分严肃,但其实早就被这奇谈怪论勾起了兴趣,其实这哈娜也是位能抱着《诡丽幻谭》这样便宜杂志看上一整天的好闲之人。
“道士跟警察一样,都是替天行道的人。”神原川正色,他当然能看出哈娜感兴趣,于是拢了拢头发,也放心大胆地去讲起来。
“前面说的是寄生虫育于人的体内,后面还有虫子破体而出的案例——这件事就能保证真实性了:我们神原家有一位祖先叫做神原智吉,跟你一样也是个当差的,那天他们正羁押一位杀人的凶犯。谁曾想那歹人竟然自己抻断了脖子,顶着脑袋冒出一只大千足虫,整个人变成了只辘轳首,也就那种长脖子的妖怪。”
神原川一边说还用手比划着那脑状飞虫形似脊骨处末端的巨大尾后针,绘声绘色,连一旁站岗的水兵都不禁侧目多看了几眼……
就这样清闲许久,一根烟的时间之后,哈娜终于翻身站起,就像下定了决心去做一件麻烦事那样,先是一番摩拳擦掌,又拍了拍地上蹲坐的神原。
“这些村子里的人肯定知道什么,现在大侦探波洛要把它挖出来了。”
……
随处可见的是散发着浓烈腥气的大块黑泥,两人在盐碱滩上垫起的木板道中通行,哈娜的骑兵靴踩得上面吱呀作响,几根枯黄的苇草轻轻曳动。
村公所前的房屋要密集些,本地人把港务长称作“船老大”,他平日里调度办公的小楼自然也成了渔夫们聚集的所在,平日里喝点茶打打麻将,紧挨着的就是他们的酒馆,门口挂满了晾干的咸鱼,还打着“锦州烧烤”的招牌。
向着海边望去,最近这些天阳光都很欠缺,灰蒙蒙的天幕之下连带着大海也颇为阴郁,翻腾不休,却阴森恐怖——大块的乌墨被摔成尘雾和碎末。
荒废的步道横在海岸线上,稀疏的几棒玉米被种在曾是公园的花坛里,过去简约高档的护栏如今也成了烂木头,步道一路延伸,通往视野尽头的另一座村庄,那里连片的河湾地都隶属于邻近的盘锦大洼区。在它相反的方向,是一大片不知何时荒废的烂尾楼,看上去还属于某类豪华别墅的建筑形制。
想也知道在这地方走访的难度有多高,哈娜走进一家小卖铺去买烟,可无论怎么她说些什么,那柜台后面的女人就是不应,烟是照卖不误,但话是一句没有,任你巧舌如簧口吐莲花,只在一招闭口禅前就都是无米之炊。
于是哈娜又立马换了套路,拿起柜上的东西挑挑拣拣起来,言语之间还带着责备施压的意思。而商家更是做绝,依旧没有回应,只是随手把收音机的声音扭到最大。
“时光一去不复回,往事只能回味∽∽”
嘶嘶啦啦充满噪点的歌声盖过了哈娜的嗓音,等在外面的神原川也只能一直摇头,想在别的地点投机取巧是行不通的,事到如今只能直面那间酒馆而去。
进到店里,那些暂避水兵锋芒的家伙都只是退到了这里,导致这一家小小店面里已是人满为患,有人大声地吵闹咒骂着,有人只是低着头喝闷酒。但在两位还想继续扫视整个店内之前,这家店的老板就已经招呼着挡在领头的哈娜面前了。
“没有空座了。”他说,眼神中满是难以掩盖的抵触,“角落里还有空地,愿意在那里站着的话,我也不拦着你们。”
哈娜仍想问点什么,但老板已经算是态度良好的了,屋里的众人注意到了推门进来的哈娜,全都毫无敬意地当着她的面议论起她来,这里没人认可她的权威,甚至把她闯进这里的行为视为一种挑衅。
如此情景到也不算意外,哈娜释然一笑。
“就是当差也得吃饭不是?啤酒一箱,牛羊肉各二十串,其他东西你们看着上吧。”
说罢就识趣地转身走到老板所指的角落,还招呼神原川一起过来蹲着,她背后的那杆大枪实在是显眼得很,这次神原终于瞧了个仔细,认出这是白沙湾或者化隆县老乡手工打造的“食尸鬼”型反器材狙击步枪。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杆大狙真的镇住了场,许久也没有谁真的付诸行动把他们赶出去。
酒先被搬过来,菜很快也上齐了,哈娜大大方方地坐在了酒箱上,毫无避讳地露出牙齿把签子上的烤羊肉扯下来……这一幕让神原川有一种感觉,就算老板递过来的是一大块未切的生羊腿,她也会照啃不误——就像当初沛公的参乘樊哙那样。
她还取出一瓶啤酒,只用拇指一掰便将瓶盖取了下来,这瓶递给神原川,她再给自己开了一瓶,然后对着瓶子吹干了半瓶。
“呃……这还只是中午呢,还是白天就要喝酒吗?不过话说回来,现在你的身体情况还会对酒精起反应吗?”
哈娜也不接话,只顾大口吃喝,目光也没有看向神原,反而悄悄观察着店里的最深处。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店里带着隔断形似包厢的设计,外面的散座是一大帮人或挤或坐,但这里就宽敞了许多,里面就只坐着几位正装开领,大腹便便的家伙。
除了这些看上去就像土财主、小老板扮相的,剩下的就是精神还不错的老家伙了,他们并不留意转盘餐桌上的饭菜,就是聚在一起准备随时商量事情的,现在正时刻留意外面的动静——这村子里有头有脸的乡绅三老也是都走动起来了。
神原眼尖,一眼就看出其中有几位老板模样实在不同:已经不能算是胖头肿脸的程度了,脖颈和下巴附近垂下的赘肉坑洼不平,面色发灰,凸眼苍白,垮塌的丑陋样子活像一只上了岸的水滴鱼。
“他们像蛤蟆一样凑在一起,也省得一个个去找了,要去打招呼吗?”
“那边有位姑娘总往你这看,不过你这模样也确实周正,人家对你有意思也正常。”
女警探不置可否,反而把话题一转,语气实在调皮。神原川抬眼去看,那些土豪士绅专座的角落处果真有一位女子,精致的法兰绒西装熨帖合身,即便面孔藏在报童帽舌的阴影之下,其不凡气度也已昭然若揭,与周围人坐立不安窃窃私语的氛围不同,女人的一举一动都相当泰然,安之若素。
这种完全与本地人格格不入的姿态,那她的身份就不算难猜了,落座的几位不少都是当地颇具影响力的商贾,螺涅湾这样的荒街陋巷实在是适合走私偷渡,从草原深处到关外大地再走海路到周边国家一路畅通无阻,先前有一位从哈尔滨潜逃到韩国的阿勒锦悍匪,警务局认为他当初就是从这里偷渡的。
总之,螺涅湾是个走私猖獗的地方,而那位女士恐怕与走私脱不了干系,甚至说是关键人物也并非不可能。
“呃,警官?”神原川大概能够会意从这位女士着手,但还在等待哈娜确认这一点。
“能找外人问话肯定更好一点……我们会去找他们麻烦,但不会太麻烦。”哈娜点点头,在嘈杂的饭店里压低声音,“等下你先出去,我来负责打草惊蛇。”
……
除了不知缘由被套上绳索的路灯杆,村庄外的废弃公园里还立着一座秋千,神原川四处闲逛一路来到这里,坐在秋千上可以安静地吹着海风。浪潮无休无厌地反复冲刷着滩涂,一只黑色鸟喙的闲步鸥果然在闲庭信步地觅食,秋千吱呀作响,他的脚下是一片低矮的盐地碱蓬草,它们在冬季变得通红,就生在地砖的缝隙里。
公园挨着一间仓库,从刚才起就有村民陆续走进去,不知道在议论些什么,风吹够了,神原川也打算过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