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出现了阳光,这是哈娜第一次重回外面的世界。
她昨晚是在村公所的房间睡下的,锅炉管道的干热的嗡嗡声仿佛还在耳畔的梦中作响,但清早的空气就很好,轮廓浑圆的红日透过晨雾就挂在树梢上。走出房门就是那些健壮的年轻小伙子们出操训练,实在养眼得很,另一队好后生则在执行警戒巡防的任务,安全感自不必说。
晚上的时候老吴分享了一些新案情,那个乌兰副官交代说,死者其实也是在螺涅湾出生的人,只是父母过世之后就一直在部队生活,多年都未返乡。也有水兵说他曾经为那位教官往螺涅湾收寄通信,在前不久尤其频繁。这些都是有用的线索。
说起来,她居然只喝了些啤酒,昨天在哈娜的工作生涯中可以算是相当克制的一天,迎着朝阳舒展着身体,警官大人的小跟班也出现在了眼前:这臭小子容貌还不错,就是脑子看起来不太灵光,昨天说好到龙王庙那里走访,今天一早他就在门口候着,也算是终于学会些应有的礼貌。
……
“我记得你对我这颗人造脑袋里的记忆很感兴趣,现在正好有空,有什么想问的可以说。”
哈娜载着神原直奔要去拜访的费老爷子那里,适逢今天神清气爽,大概十多分钟的车程,还可以随便聊聊。
滨海公路上空空荡荡,天空辽阔高远,案情正在稳步推进,看来某位大神探的心情也相当不错,神原川确实有许多好奇,但也只是淡淡笑到。
“那就说说你吧,警官,你的经历是什么呢?”
“啊,你说这个啊…”哈娜的确要就这件事一吐为快,如今她不过是个阴魂不散的幽灵,一道超越时间的残影。
“我的记忆是混乱的,我不知道我经历过多少次人生,也不知道我生卒于哪个时代……或许是个自称拉丁舞王的老东西,或许是具醉汉浮肿的尸体,我甚至记不清我的名字……有一位后辈,她说我的名字就是你们日本话里的*花朵*,我的名字叫做*哈娜*。”
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想象中得沉重,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却也与其他人无关的话题:那些记忆只是出现在她的脑子里,并没有经过她的同意。
“要我说能理解这种感觉,那肯定是在扯谎,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只恐怕永远都无法与亲身经历这一切的人感同身受,不过如果换作是我经历这些,肯定早就陷入怀疑论与虚无当中不能自拔了——或许起死回生真的是一种诅咒吧。”以真诚为动力,神原川尽情地遣词造句,语言具有力量,某类凝胶状的“原质”油然而生,一种*同舟共济*正在结成。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同情和安慰,哈娜的眼神却没有随着讲述而变得消沉:“一开始很混乱 不过我还是坚持下来了。我又不是什么*可怜的东西*,少想多做,其实没什么不能习惯的。我是一个警察,一位宣告末日将临的先知,一条过分乐观的酒吧醉汉,那是我的工作,仅此而已。”
“哇哦……这肯定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你是说生活吗?我也一直觉得它很了不起,我很高兴我是我——一种极其敏感的容器。”
……
落龙庙附近要比螺涅村还要荒凉许多,这里连废墟都不曾有过,只是一片荒滩白地在被潮水不停冲刷,几幢用礁石堆砌成的极为简陋的房子绕着一座破庙,便是眼前的一切了。
“我去找个人打听一下费老爷子……”神原川开门下车,稍微活动着筋骨四处寻视,他的头上依然缠着昨天的纱布。
离他们最近的村人是两个光着屁股的小孩,有一个瞬间,他们对外来者们产生了好奇,但立刻又笑着跑开了,那些小孩的身体被海边的太阳晒得黝黑。
仔细观察,这地方似乎没有大人的踪影,那并不奇怪,他们一定天没亮就出海打渔去了。
“哎呀,好像来得不是时候啊。”他挠了挠头,房屋四周有不少木架子,用石钉挂起晾晒着风干了一夜的鱿鱼和章鱼——全都是头足纲的海产,正在散发着腥气。
“那我们就直接进去瞧瞧。”哈娜便径直向庙里走去,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阳光穿过破损的屋顶直射进庙里,除了迎面而来的晦暗气息与被溅起的落土,庙里就只有一尊旧石像和一张破供桌了。
这座庙简直就像是被废弃了一样,就更不必说能有什么香火了,神原川事先准备了惠安香,借警探身上的火点燃,冲下甩两下扇一扇,上好香再鞠躬两次拍手两次,供桌上也没个像样的香炉,只是放一只碗在那里。
“哈,保佑我发财!”哈娜警官毫无虔意的笑声传进他的耳朵。
做完了这些,神原才抬头去看神像,氤氲的香气驱散了庙里的陈味,透过屋顶破洞的阳光照在雕像的脸上,仿佛使它的周身环绕着一层神圣的光晕,雕像栩栩如生,罩袍正紧紧包裹它的全身,它没有什么面孔,只有闪闪发光的无瞳绿眼,这并不同于已知的任何龙王形象。
神原川就这样望着雕像出神,破庙外的海面上正微微地泛起涟漪。
“你睡着了吗,小子?”哈娜在神原川的肩膀上用力地拍了一下,把他叫回到现实世界。
“这个雕像的设计性很高,刚才看起来就像真正在缓缓蠕动一样……”神原川就这样喃喃地发表着见解,但也依然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这绝对不是九头龙王,无论哪一种描述都对不上,会不会是有人把偷来的塑像藏在这里呢?”
这时一阵海风穿过罅隙,带来海螺壳里的声音,好似来自幽深的海底,却又仿佛源于遥远的群星,神原川竖起耳朵,那是什么东西?仔细听!
虚掩的庙门被从外面一下子踹开,黑洞洞的枪口立刻就抵了上来,哈娜反应迅速快速拔枪,几乎是在数毫秒间就抽出了庞大厚重的左轮手枪,指向门口处,形成对峙。
“进来做什么的?”一道声音严厉质问。
来人是个干瘦精壮的老头子,身上裹着脏兮兮的绿色透明塑料雨衣,似乎对哈娜早有防备的反应有些惊讶,但脸上却毫无惧色,手里的一杆步枪看起来已是年代久远,枪身上甚至缠着电工胶带,枪托那里还垫着一块木头。
“差佬……”老头收起枪,应是看清了哈娜外套肩膀上的天字徽反光贴,却又在开口说话前啐了一口唾沫,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条子到我们这里做什么?”他别过脸,无视了庙中二人,自己先抽了条板凳坐下。
“螺涅湾就这么大,出了什么事需要警察过来你不会真不清楚吧?”哈娜虽是把枪放回腰间枪套,但言辞间可免不了夹枪带棒。
“这位大爷应该就是费罗老先生了吧?”依旧还有些恍惚的神原川觉得应该由他来缓和局面,于是隔在两人中间:“警务局来这里当然是调查凶杀案与恶性枪击大量发生的事件,我们正好还有事问你。”
老人低头看了一眼供桌上新点燃的焚香,态度似乎缓和些,耸了耸肩:“这破庙里找不出什么的,跟我回去再说话吧。”
……
这个老头的居所比庙旁的小荒村还要僻静,小屋里除了床和一座手工打成的柜子,可以说就没有什么称得上是家具的东西了,不过虽然屋里四面漏风,但选址相当不错,是建在海边一处背风的水湾这里。
将蜂窝煤炉上烧开的水壶拿开,老人自己先坐在床上,自然是留探案二人组在这狭窄的房间里站着说话了。
“客套话就不说了,也是该来人管一管这些糟烂事了——你们真能负起责任好好管事吗?”老人清了清嗓子,但终究没有把痰吐在自家屋里。
“螺涅湾这地方离城里很近,可住在城里的老爷们从没有瞅上一眼这儿,就这么一个荒凉地方,有什么他们瞧得上的东西吗?他们看也不看,所以也不知道这里都藏了些什么……几个干走私的二道贩子或者犯了事躲在这里的毛贼还能迎来你们大驾光临了?”
老人的话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比船舷还要粗糙的脖颈在他大声骂脏话时涨起青筋。
“重点是那些老洋鬼子,就在你们待着的城里拿着几个臭钱大吃二喝着呢!他们来这里有干过一件好事吗?你们还把他们当客(qie)了,按我们那时候,讲的是豺狼来了有猎枪!”
他讲到这里的时候正拍了拍自己肩上的枪,仿佛下一秒就要出门先击毙几个外商出口恶气,神原川这才注意到,他装在枪上的瞄准镜虽然从未见过,但绝对军用级别的高精度镜。
哈娜作为本地警官,知道老人正在咒骂的外商其实就是来自大洋彼岸大名鼎鼎的“罗博泰克(robot tec)集团”,作为少数几家有活力的企业,他们的确能称得上是本县的贵客了。营港城的教育、医疗、交通等各种基础设施的翻新和维护都少不了该集团的资金注入,即便是在老人所说的螺涅湾,他们盘活的倒闭许久的渔具厂也可以说是本地唯一的经济支柱了。
当然,这些事跟哈娜没有关系,反而“罗博泰克”的安保部队总与他们警务局矛盾不断,好些不长眼睛开车横冲直撞的大兵也没少被她收拾,至少当街互殴的时候,哈娜那“十万马力七大神力”从来没让兄弟们吃过亏。
说了这么多,总之老头这种隐约把警务局暗示为财阀走狗的套话哈娜并不打算接受。
“所以,你这老头是质控罗博泰克的人谋杀了我们的海军教官吗?”哈娜警探歪着脑袋抱起胳膊,也不顾房间狭小,点燃了叼在嘴里的烟。
“跟你们讲这么多,你们想的就是赶紧抓个凶手了事是吧?那你们把我带走吧!那当兵的是我杀的,我在村外找了一间破屋,然后把他锁在准星里,一枪就打碎了他的脑袋。”老人恶狠狠地说道,抓起他的步枪,似乎正在展示他的凶器。
“凭这话就能把你拷起来!”哈娜岂受得了这种挑衅,握紧铁拳把腰间的手铐扯下来在老人面前晃了晃,但她说这话毕竟就是没想那么去做,也没待神原川出来充当和事佬,她立刻反应迅速地一把钳刀般逼问老人。
“嘿!你怎么知道人是脑袋被打碎了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