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脉搏总是在黄昏时分跳得最为剧烈。当夕阳的余晖被林立的高楼切割成碎片,洒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时,周诚才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从那座被称为“互联网棺材”的写字楼里挪了出来。
空气里弥漫着尾气和尘埃混合的味道,算不上好闻,但比起办公室里那令人窒息的、循环过滤的冷气,至少多了一丝活人的烟火气。他站在人行道上,看着眼前汹涌的人潮——西装革履的,妆容精致的,行色匆匆的,每个人都像一颗上了膛的子弹,朝着某个明确的目的地呼啸而去。只有他,周诚,感觉自己像颗哑火的臭弹,卡在枪膛里,进退维谷。
“辛苦工作?”他在心里嗤笑一声,这个词早已被抽干了原本的意义,替换成了“日夜加班”、“无偿奉献”和“福报”的同义词。他的工作,具体来说,是在一家游戏公司担任后端工程师。讽刺的是,他终日敲打着代码,维护着虚拟世界的运行,为无数玩家编织着英雄梦与冒险谭,而他自己,却连在下班后完整地打一局游戏都常常成为一种奢望。他的生活,成了一场为他人做嫁衣的漫长演出。
电梯里的镜子映出他此刻的尊容:一张因长期缺乏日照而显得苍白的脸,眼袋浓重,眼球上布满了细密的血丝,像一张破碎的蜘蛛网。头发软塌塌地趴在头皮上,那是昨天熬夜到凌晨三点的成果。衬衫的领口有些发皱,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由汗液与咖啡混合而成的酸馊气。他才三十二岁,镜中人却仿佛已提前步入了中年危机的边缘。
比起这些,更让他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悬浮感。他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八年,租住在北五环外一个只有四十平米的一居室里,每天花费三个小时通勤。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家便利店,每一个地铁站口,每一处共享单车的聚集点,但他从未真正感觉“属于”这里。就像一株浮萍,根须无法触及坚实的地基,只能随波逐流。
回到他那间称之为“家”的出租屋,并不能带来多少慰藉。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外卖盒、灰尘和独居男性特有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房间不大,陈设简单,最值钱的家当就是那套他省吃俭用配起来的高性能电脑和三联屏显示器。电脑机箱上闪烁的RGB灯光,是这灰暗空间里唯一跳跃的色彩,像一座孤岛上的灯塔,指引着他通往另一个世界。
他习惯性地瘫倒在电竞椅上,皮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没有立刻开机,而是仰着头,盯着天花板上那块因为楼上漏水而留下的、形似骷髅头的污渍,久久地发呆。真正的放松?或许只有当他戴上降噪耳机,手握鼠标键盘,全身心投入一场虚拟的征伐时,才能短暂地捕获那么一星半点。
但即便是那些制作精良的3A大作,那些波澜壮阔的开放世界,也渐渐失去了往日的魔力。屏幕里的画面再逼真,操作再流畅,总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玻璃。他知道那是假的,是预设的剧情,是固定的反应,是零和一组成的冰冷数据。他操控的角色屠龙斩妖,拯救世界,赢得虚拟美人的芳心,可当退出游戏,摘下耳机,四周袭来的寂静与空虚反而更加深重。
他渴望的,是一种真正的“沉浸”。不是隔着屏幕的旁观,而是用每一寸肌肤去感受异世界的风,用鼻腔去呼吸带着泥土和魔物气息的空气,用真实的肌肉记忆去挥动长剑,感受兵器切入敌人身体时传来的反作用力……一种足以乱真,甚至让人忘记现实的游戏。
这个念头,像一颗深埋的种子,在他心底蛰伏了多年。他也曾关注过市面上那些标榜“沉浸式”的VR设备,结果无一不是失望。笨重的头盔,可笑的体感操作,有限的移动空间,以及那无论如何也无法消除的、屏幕像素点带来的颗粒感……用他和他游戏群里那帮兄弟的话来说,就是“纯纯的垃圾”。久而久之,他也只能将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连同其他许多被现实磨平的棱角一起,深深地摁进心底的淤泥里,任其蒙尘。
转机发生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深夜。
周诚刚结束一场虚拟战役,他用一把装配了高倍镜的机枪,在五百米外的制高点,像收割麦子一样将试图冲出出生点的敌方玩家逐一“点名”。耳机里传来对手气急败坏的咒骂,屏幕上滚动着“一边倒”、“屠杀”的评论。他面无表情,甚至感到一丝厌倦。这种单纯的杀戮,缺乏真实的质感,胜利的快感浅薄得如同气泡水,入口刺激,转瞬即逝。
就在这时,电脑右下角的聊天软件图标疯狂地跳动起来。是他多年的“游友”,网名叫“铁砧”的王胖子。他们从大学时代就一起组队打游戏,毕业后虽然天各一方,但线上的联系从未断过。
“儿子,在不在?爹有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你!”王胖子的语气总是这么欠揍。
周诚懒洋洋地回了个“爬”的表情包。
“说正经的,”王胖子难得地没有继续斗嘴,“我们公司,对,就我跳槽过去那家搞生物神经接口的‘创世纪科技’,你记得吧?”
“记得,你说过去搞什么‘脑机互联’,高大上得很。”周诚印象中,王胖子提起这家公司时总是语焉不详,带着一种神秘感。
“没错!我们憋了几年的大招,终于要放了!一款前所未有的沉浸式游戏,《异世界战争》!听说过没?”
周诚手指一顿,回了两个字:“细说。”
王胖子的文字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这么跟你说吧,市面上所有的VR、AR,在它面前都是弟弟!它不靠眼镜,不靠手套,用的是最新的非侵入式脑机接口技术!核心技术是‘超声波-神经元感知机制’,知道啥意思不?”
“说人话。”
“就是通过特定频率的超声波,温和地引导你的大脑进入一种类似……嗯,类似动物冬眠的低耗能状态,身体机能降到最低,但意识无比清晰。然后,再通过精准的脑电波交互,在你的意识里直接构建一个世界!不是你看得到,是你‘感觉’到!你在游戏里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摸到的,甚至受伤的痛感,都跟真的一模一样!你的每一个念头,都能直接反馈到游戏角色身上,真正做到‘意随心动’!”
周诚的心脏猛地一跳。这描述,几乎就是他梦想中的游戏形态。但理智立刻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如此超前的技术,其载体和设备的价格……
“设备呢?别告诉我是个头盔。”他敲下这行字。
“嘿嘿,就知道你要问。是一个……呃,怎么说,有点像按摩椅和科幻电影里休眠舱的结合体。体积嘛,确实不小,差不多占半个书房吧。价格嘛……”王胖子发来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先行版,内部价,这个数。”
后面跟着的一串零,让周诚倒吸一口凉气。那几乎是他工作以来所有的积蓄,甚至还需要再啃几个月方便面才能凑齐。
“打扰了。”他干脆地回复,“我是穷鬼,不配。”
比起将这笔巨款投入一个虚无缥缈的游戏,他脑海中首先浮现的,是老家父母那间已经住了二十多年的单位房。墙壁有些开裂了,卫生间的水管总是漏水,冬天也没有暖气。母亲在电话里提过好几次,想重新装修一下,但总被他以“没必要浪费钱”为由搪塞过去。如果真有这笔钱,给父母把房子翻新一下,装上地暖,让他们安享晚年,远比满足他自己的游戏瘾来得实在。
“瞧你那点出息!”王胖子恨铁不成钢,“就知道你舍不得。这样,爹疼你,我们项目组有几个内部测试名额,免费的!给你争取了一个!”
“免费?”周诚的第一反应是警惕,“不会有坑吧?拿我当实验小白鼠?用超声波照脑子,别给我照傻了。”
“放一百个心!所有该做的安全检验、伦理审查,全都做完了,报告摞起来比你还高!就是利用超声波让你进入一种可控的、安全的类冬眠态,本质上跟做一场无比清晰的梦差不多,对身体绝对无害!我昨天就试玩了三小时,在游戏里被一个村民拿着木棍捅死了,那痛感,直接给我疼醒了,现在还好好的跟你扯淡呢!”
王胖子的描述绘声绘色,打消了周诚一部分疑虑。但他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这等好事会落在自己头上。“真的?你没驴我?”
“废话!我还能骗我亲儿子?设备我都有一台了,体验报告都交上去了。你要不要?不要我给别人了,排队等着的人能从公司门口排到地铁站!”
诱惑太大了。一个免费体验真正沉浸式游戏的机会,就像在沙漠中跋涉的旅人面前,出现了一泓清泉。周诚仅存的犹豫瞬间被击溃。
“要!当然要!”他几乎是吼着打出这行字。
“幽默,我们可不包邮。算了,谁让你是我儿子呢,明天我亲自去仓库给你提一台,给你寄过去,邮费到付啊!”王胖子发来一个奸计得逞的表情。
“滚蛋!”周诚笑骂着,结束了对话。放下手机,他感觉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股久违的、属于少年时代的兴奋感,重新流淌在早已被工作和生活磨得麻木的血管里。
接下来的几天,周诚是在一种焦灼的期待中度过的。他无数次点开物流信息,看着那个代表着游戏舱的包裹,如同蜗牛一般在地图上缓慢移动。
下班后的时间变得格外难熬。他依旧会绕路去那家熟悉的“老张面馆”。面馆藏在一条背街的小巷里,门脸不大,只有五六张油腻的方桌,但味道却出奇的地道。老板娘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总是系着一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围裙,看到他进来,会操着浓重的川普招呼一声:“来啦?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周诚点点头,在靠墙角的老位置坐下。
不一会,一碗热气腾腾的豌豆面就端了上来。炖得软烂如泥的黄色豌豆,覆盖在筋道的面条上,配上喷香的肉臊、红亮的辣椒油和翠绿的葱花。他拿起筷子,搅拌均匀,然后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滚烫的面条顺着食道滑入胃袋,带来一种扎实而温暖的饱腹感。紧接着,他拧开旁边那瓶冰镇可乐,仰头灌下一大口。冰凉的、带着强烈气泡的液体瞬间冲刷掉口腔里的油腻和滚烫,一股凉意直冲天灵盖,让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这“一热一冰”的强烈反差,是他一天中为数不多的、能清晰感知到“自我存在”的时刻。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极端的感官刺激,才能将他从日复一日的麻木中短暂地唤醒。
就在他享受着这片刻的慰藉时,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振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着“老妈”两个字。周诚的手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按下了接听键。
“诚诚啊,下班了没有?吃饭了吗?”母亲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刚下班,正吃着呢。”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
“吃的什么呀?别老是点外卖,不健康。自己学着做点饭……”母亲开始了例行的叮嘱。
“知道了妈,我吃的面馆,挺好的。”他打断道,试图将话题引向安全区域。
然而,安全区总是短暂的。母亲的话锋不出意料地一转:“诚诚,最近……有没有认识什么女孩子啊?你张阿姨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姑娘,你怎么后来就没信儿了?人家条件挺好的……”
又来了。周诚感到一阵熟悉的烦躁和无力。他今年三十二岁,在一线城市无房无车,工作看似光鲜实则压力巨大前途未卜,拿什么去谈婚论嫁?难道要让另一个女孩,来分担他这泥潭般的生活吗?他搪塞着:“妈,最近工作太忙了,没时间想这些。再说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传来了父亲接过电话的声音,背景音里还能听到母亲不满的嘀咕。
“诚诚,是我。”父亲的声音总是那么沉稳,带着老一辈人特有的拙于表达,“钱还够用吗?不够就跟家里说,别硬撑。我和你妈还有点退休金。”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周诚心中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他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父母总是这样,他们无法理解他精神上的困顿,只能从最朴素的物质层面给予关心。“爸,我很好,钱够用。你们别操心我,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他重复着这说了无数遍的、苍白无力的保证。
“嗯,你自己在外头,注意身体,别太累着。”父亲的话不多,但每一句都沉甸甸的。
电话终于在母亲“一定要抓紧”“过年早点回来”的唠叨声中挂断了。周诚放下手机,看着碗里已经有些坨了的面条,再也提不起胃口。听筒那边的叮咛之语,像温暖的棉被,包裹过来的同时,也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重量。他想起,已经连续三个春节,他都以“加班”、“抢不到票”、“项目紧急”为由,没有回家了。他不是不想念,而是害怕面对父母日渐苍老的面容和殷切期盼的眼神,那会让他更加清晰地照见自己的失败与无能。
孤独,在这一刻变得具体可感。它像冰冷的潮水,从面馆的每一个角落涌来,漫过他的脚踝,淹没他的胸膛。
晚上回到冰冷的出租屋,他再次打开了那款战争游戏。他选择了一把射速极快的轻机枪,找了一个能够俯瞰敌方主要通道的制高点,趴了下来。屏幕里,敌人如同蚂蚁般从出生点涌出。他扣动扳机,子弹化作火舌,精准地扫过。一个接一个的像素小人倒下,变成灰色的“尸体”标识。耳机里是激烈的枪声和队友的叫好声。
他面无表情,眼神空洞。这只是一场效率极高的收割,无关技巧,更无关激情。他像一个冷漠的流水线工人,重复着瞄准、射击、换弹的动作。那些被他“杀死”的对手,不过是名为“玩家”的数据包,甚至连“薯条”这个略带调侃的称呼,都显得过于拟人化了。“一点意思也没有。”他喃喃自语。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周诚正在会议上对着令人头晕眼花的PPT发呆,快递站的电话如同天籁般响起。对方语气很不耐烦,让他赶紧去把“一个大箱子”抬走,说占地方。
周诚请了假,几乎是飞奔到快递站。当他看到那个需要两个壮汉才能勉强抬动的、印着“创世纪科技”LOGO的巨大板条箱时,才彻底相信,王胖子没有开玩笑。唯一的不同是,箱子上贴着到付的运费单,金额让他嘴角抽搐了一下——王胖子这厮,果然还是那个王胖子!
他额外花了一百块钱,请快递站的小哥帮忙,才将这个庞然大物运回他的出租屋。拆开包装的过程,如同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泡沫板和塑料膜散落一地,最终,那台充满未来感的游戏舱呈现在他眼前。
流线型的银灰色外壳,闪烁着冷冽的金属光泽。舱体内部是符合人体工学的躺椅,连接着许多他看不懂的、精密的传感器和电极贴片。一个造型简洁的头戴式设备放在一旁,上面布满了细小的超声波发射器。与其说是游戏设备,不如说更像小型医疗舱或是科幻电影里的星际旅行休眠仓。
周末,周诚迫不及待地开始了他的“异世界”之旅。按照复杂的说明书连接好电源和线路,将那些冰凉湿润的电极贴片按照指示贴在头部的特定位置,然后躺进了舱内。戴上头戴设备的那一刻,他有些紧张。
启动。一阵低频率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嗡鸣声响起,像是某种背景噪音。紧接着,他感到一丝极轻微的眩晕,意识仿佛被温柔地抽离了身体,四周出租屋的景象开始模糊、溶解,像是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开一圈圈涟漪,然后归于黑暗。
黑暗并未持续太久。一点光亮在前方绽开,迅速扩大,吞噬了一切。他“睁开”了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葱郁的森林边缘。脚下是松软湿润、覆盖着腐殖质的泥土,空气中弥漫着青草、野花和泥土的芬芳,甚至能闻到一丝淡淡的、野兽留下的腥臊气。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斑。一只色彩斑斓的鸟儿从他头顶掠过,发出清脆的鸣叫,翅膀扇动空气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手”——那是一双属于游戏角色的、布满老茧和伤疤的粗糙大手。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嘶——!”一股清晰的、尖锐的痛感传来。
不是幻觉!这触感,这气味,这声音,这痛觉……一切都太真实了!远超他之前所有的想象!他兴奋地原地跳了跳,感受着腿部肌肉的收缩与舒张,感受着落地时脚底传来的反震。他拔出腰间系统配备的长剑,挥动了几下,破空声呼呼作响,剑身的重量感恰到好处。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沉浸在这个无比真实的世界里。他遵循着新手引导,接取任务,与形态各异的怪物搏斗。不开上帝模式,这里的战斗艰难得令人发指。一只看起来蠢笨的森林狼,都需要他费尽周折,利用地形和技巧才能勉强击杀。他甚至在一个强盗营地外,因为贸然进攻,被几个拿着锈蚀刀剑的强盗追得抱头鼠窜,最后不得不从一处陡坡跳下,虽然侥幸逃脱,却摔断了一条腿,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晕厥,最终在绝望中看着自己的血条清零。
“体验感太强了!”退出游戏后,他兴奋地给王胖子发消息,“就是太难了,不开挂简直寸步难行。”
“废话,这游戏主打的就是硬核和真实。”王胖子回复,“不过嘛……嘿嘿,有挂吗?当然有!”
没过多久,一个加密的文件包发到了周诚的电脑上。王胖子再三叮嘱:“这玩意儿是我从测试后台弄出来的调试工具,相当于控制台权限。你悠着点用,装的时候小心点,别把游戏系统整崩了,到时候我可救不了你。”
周诚怀着一种做贼般的心跳,按照说明,小心翼翼地将文件解压,覆盖到了游戏安装目录的特定路径下。做完这一切,他重新躺进游戏舱,怀着一种即将为所欲为的期待,再次连接。
眼前流光一闪,他重新出现在上次死亡的地点。心念微动,一个半透明的、带着科技感边框的控制面板果然浮现在他眼前。上面罗列着密密麻麻的指令和选项:上帝模式、无限生命、无限体力、物品生成、技能全满、地图传送……几乎无所不能。
他没有立刻开始狂欢,而是强压下立刻试验神力的冲动,退出了游戏。因为他想起,老板交代的一份项目周报还没有写完。现实的引力依然强大,他不能,也不敢完全放纵。
晚上,王胖子又发来几张游戏截图。图片上,他开着显然是现代科技的坦克,在一个中世纪风格的小镇里横冲直撞,炮口喷射着火焰,周围的建筑化为废墟,像素小人在炮火中飞起。画面血腥而暴力。
“爽是爽了,”王胖子却抱怨道,“但也就图一乐。这些NPC,反应太模式化了,除了逃跑、求饶、攻击,就没别的了。杀多了也就那样,一点意思也没有,都是固定的模板。”
周诚看着那些截图,心中某种被现实长期压抑的、阴暗的角落,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终于,处理完手头所有的工作,迎来了一个可以完全属于自己的周末夜晚。周诚反锁了房门,关掉了手机,怀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心情,再次进入了《异世界战争》。
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地开启了控制台,勾选了“上帝模式”。
力量感瞬间充盈全身。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轻如鸿毛,却又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他再次踏入那片曾经让他吃尽苦头的“幽暗森林”。这一次,形势逆转。他甚至不需要动用生成的武器,仅凭一双拳头,就将那些曾经追得他狼狈逃窜的森林狼、哥布林、乃至强大的森林巨熊,一拳一个,打得筋骨折断,哀嚎着倒飞出去。他享受着这种绝对力量带来的、碾压一切的快感。
他从森林深处,一路砍杀到边缘。所过之处,留下满地狼藉的怪物尸体。这种无需付出任何代价、毫无风险的征服感,像最醇烈的酒,让他沉醉。
然后,他看到了那座小村庄。
村庄坐落在一条清澈的小溪边,几十栋木石结构的房屋错落有致,屋顶上冒着袅袅炊烟。田野里种植着金黄的麦子,风车缓缓转动。几个农人正在田里劳作,孩子们在村口的空地上追逐嬉戏,远处传来铁匠铺有节奏的敲击声。一派宁静祥和的田园风光。
周诚站在村口,心中那股破坏的欲望再次抬头。他先是走进村里唯一的小酒馆,学着电影里冒险者的样子,点了一大杯麦酒。酒液浑浊,带着一股酸涩的味道,远不如现实中的啤酒好喝。他喝了两口,便将酒杯顿在桌上,在酒馆老板惊愕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没有付钱。
老板追了出来,扯住他的衣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大陆通用语嚷嚷着:“喂!你还没给钱呢!”
周诚只是心念一动,开启了“排斥力场”,那老板就像被一头无形的巨兽撞到,惨叫着倒飞出去,撞在酒馆的木墙上,晕了过去。
周围传来村民惊恐的叫声和议论声。周诚非但没有感到愧疚,反而有一种恶作剧得逞般的快感。他的胆子越发大了起来。
他走到村边的农圈旁,看到里面养着几头肥猪和一群鸡。他恶趣味地生成了那把王胖子提到过的、装有无尽子弹模块的现代化手枪。冰冷的金属触感握在手中,与他之前在游戏里用过的任何武器都不同。
他举起枪,对准一头正在泥地里打滚的肥猪,扣动了扳机。
“砰!”
一声清脆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枪响,打破了村庄的宁静。那头猪应声倒地,四肢抽搐,伤口处涌出鲜红的血液,发出临死前的哀鸣。
枪声和猪的惨叫引来了更多的村民。他们围拢过来,看到倒在地上的猪和手持奇怪武器的周诚,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愤怒。一个看起来像是屠夫的大汉,拿着一把杀猪刀,怒吼着冲向他。
周诚抬手又是一枪。大汉胸**出一团血花,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的洞,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手中的杀猪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啊——!杀人啦!”人群爆发出尖叫,开始四散奔逃。
一种混合着好奇、刺激与某种阴暗释放感的情绪,在周诚心中疯狂滋长。他想知道,如果目标是人,会是什么样子?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野草般疯长,无法遏制。
他将枪口,对准了一个跑得慢了些的、穿着粗布裙子的农妇。
“砰!”
农妇背后绽开一朵血花,向前扑倒在地。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鲜血混合着泡沫,从她的嘴角不断溢出,染红了身下的泥土。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周诚的方向,充满了痛苦、恐惧和不解。
周诚走近了几步,清晰地看到了她濒死时的眼神,听到了她喉咙里发出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那眼神如此真实,充满了生命消逝前的巨大痛苦,绝不像预设的程序。
“真……真逼真啊……”他喃喃自语,试图用这句话来安抚自己内心深处那一丝悄然升起的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凌驾于生命之上的、扭曲的兴奋感。他需要更多的刺激,来掩盖那丝不安。
于是,他不再满足于单发点射。他打开了控制面板,生成了两挺散发着黝黑金属光泽、弹链垂到地上的重机枪。他双手各持一挺,那沉重的分量在上帝模式下轻若无物。
他端着机枪,站在村庄的中心广场,开始了旋转扫射。
“哒哒哒哒哒——!!!!”
狂暴的、撕裂布帛般的枪声,成了村庄唯一的主题曲。子弹如同金属风暴,席卷向四面八方。木质的房屋墙壁被打得千疮百孔,茅草屋顶被点燃,熊熊燃烧。奔跑的村民如同被割倒的麦秆,成片成片地倒下。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啼哭,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中显得如此微弱而短暂。
鲜血染红了广场的青石板,汇聚成涓涓细流,流向低洼处。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硝烟味。
周诚疯狂地大笑着,享受着这掌控他人生死的、如同神祇般的感觉。他刻意不去看那些倒下的躯体,不去听那些濒死的哀嚎,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喷射的火舌和不断倒下的“目标”上。
不知过了多久,枪声停歇。
整个村庄,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木材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偶尔从某具“尸体”堆中传来的、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证明着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几十具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势,散布在村庄的各个角落。他们曾经是农夫,是铁匠,是酒馆老板,是母亲,是孩子……现在,他们都只是一堆失去生命的肉块。
周诚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喘着粗气,虽然上帝模式下他并不需要。一股巨大的空虚和疲惫感袭来,取代了之前的兴奋。他想起王胖子说的“模板式NPC”,看着眼前这如同地狱般的场景,心中那丝不安再次放大。这些NPC的反应,真的只是模板吗?为什么那个农妇临死前的眼神,如此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他感到一阵烦躁,决定退出游戏,好好睡一觉,也许醒来就会忘记这虚拟世界的不快。
他尝试呼唤系统菜单。但是却没有反应。
他集中精神,用意念发出“退出游戏”的指令。
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他呆住了,再次尝试呼唤控制面板。这一次,那个半透明的面板应声而出。但是,原本应该有着“系统设置”、“存档”、“退出游戏”等选项的菜单栏,此刻却空空如也!只剩下那张孤零零的、赋予他神力的控制台面板!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让周诚的四肢百骸一片冰凉。
“Bug?一定是系统卡了Bug!”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用各种已知的方法与系统取得联系。意念指令、语音命令、甚至尝试在控制台里输入“exit”、“quit”、“logout”等代码……全都石沉大海。
控制台依然有效,他可以随意生成物品,切换模式,传送位置。但唯独,找不到离开这个世界的钥匙。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强制死亡!在很多虚拟现实游戏中,角色死亡是强制退出的方式之一。
他立刻关闭了上帝模式。瞬间,那种无所不能的感觉消失了,身体的重量感、疲惫感,以及周围浓郁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变得更加清晰刺鼻。他爬上一栋还算完好的房屋的屋顶,看着下方布满尸体和瓦砾的地面,一咬牙,纵身跳了下去。
“咔嚓——!”
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声从双腿传来。紧接着,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撕心裂肺的剧痛,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腿骨刺破了肌肉和皮肤,内脏因为剧烈的撞击而移位、破裂。他瘫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新一轮的痛楚。
这痛感……太真实了!真实到超越了人类能够模拟的极限!
他在地上痛苦地挣扎、呻吟,意识因为剧痛而开始模糊,但就是没有退出游戏!预期的“死亡结算界面”没有出现,没有“您已死亡,是否重新开始?”的提示,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真实的、濒死的痛苦!
“不……不可能……”他在心中绝望地嘶吼。求生的本能,让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再次打开了控制台,颤抖着意念勾选了“上帝模式”。
霎时间,所有的负面状态瞬间消失。剧痛无影无踪,粉碎的骨骼自动复位,破裂的内脏瞬间愈合。他完好无损地站了起来,仿佛刚才那场惨烈的死亡从未发生。
但心灵的震颤,却无法如此轻易地平复。刚才那濒死的体验,太过刻骨铭心。
他站在废墟中,浑身冰冷,一个更加恐怖、更加荒诞的猜想,如同冰山般浮出水面。
他猛地转过身,疯了一般冲向不远处,那具最开始被他枪杀的女NPC的尸体。他跪在尸体旁边,颤抖着伸出手,触碰到她那粗糙的、沾满血污的粗布裙子。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一扯。
“刺啦——”
布料被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村庄里格外刺耳。女尸苍白的、毫无生气的躯体,部分暴露在了空气中。
周诚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整个人如遭雷击,彻底石化。
如果这只是游戏,为什么会有如此详细的、毫无必要的生理构造?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任何游戏的尺度,甚至超越了艺术表现的范畴!这根本就不是为了玩家体验而设计的!
刹那间,所有的线索在他脑海中连接成了一条清晰的、令人绝望的线:
王胖子语焉不详的公司背景……
免费但体积庞大、价格高昂的测试设备……
超越时代的“超声波-神经元”技术……
过于真实的感官反馈和物理引擎……
NPC那绝非模板能解释的、充满个体差异的恐惧与痛苦……
强制死亡无法退出……
以及……眼前这具冰冷的、拥有着和真人毫无二致细节的女尸……
一个结论,如同丧钟般在他脑海里轰鸣——
这不是游戏!
他穿越了!
他刚才屠戮的,不是预设程序的NPC,而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父母亲人、有喜怒哀乐的人!
“不……不可能的……这不可能的!”周诚猛地向后踉跄几步,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发出野兽般痛苦的、压抑的低吼。
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一个在现实世界中连吵架都很少、看到流浪猫都会喂食的普通人,竟然在短短的几十分钟内,用最残忍的方式,屠杀了整整一个村庄的、几十个无辜的生命!
巨大的罪恶感、恐惧感和自我厌恶,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将他碾得粉碎。他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趴在地上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在喉间蔓延。
他成了一个杀人犯。一个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刽子手。在一个无法退出的、真实存在的异世界。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留在这个世界,每分每秒都要承受这噬骨的罪孽感。他看不到任何出路,任何希望。
在这种巨大的痛苦和自我放逐的冲动下,他再次关闭了上帝模式。他生成了一把和现实中一模一样的手枪,冰冷的金属触感此刻却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
他颤抖着将枪口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金属的冰凉透过皮肤,直抵灵魂。他闭上眼睛,准备扣动扳机,用永恒的黑暗来终结这无法承受的痛苦与罪恶。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发力的那一瞬间——
“哇啊……哇啊……”
一声微弱,却极其清晰、极具生命力的婴儿啼哭声,如同划破厚重乌云的一缕阳光,穿透了死寂的废墟,精准地传入他的耳中。
这哭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周诚被绝望和黑暗充斥的脑海。他猛地睁开眼,动作僵住,侧耳倾听。
“哇啊……哇啊……”
哭声断断续续,却执着地响着,来自不远处一堆倒塌的房屋废墟之下。
希望?不,或许不是希望,而是一种……责任?一种救赎的可能?他自己也说不清。但那哭声,像一个无形的钩子,将他从自我毁灭的悬崖边,狠狠地拉了回来。
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发了疯一般冲向那堆废墟。他丢下手枪,用那双沾满鲜血的手,不顾一切地扒拉着断裂的木梁、破碎的砖石。手指被尖锐的木刺划破,鲜血淋漓,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他循着哭声,拼命地挖掘。终于,在几块交错的大木板下,他发现了一个狭小的空间。
一具女性的尸体蜷缩在那里,她的背部被一根落下的房梁砸中,血肉模糊。但她却用自己的身体和手臂,死死地撑起了一个小小的三角区域。在她的身下,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女婴,正张着嘴,用力地啼哭着。女婴的脸蛋脏兮兮的,沾满了灰尘和母亲干涸的血迹,但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周诚的动作瞬间停滞了。他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位至死都在保护孩子的母亲,看着那个在绝境中依然顽强啼哭的婴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良久,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伸出手去,将那个女婴从她母亲冰冷的怀抱中,抱了出来。女婴很小,很轻,在他沾满血污和泥土的臂弯里,显得那么脆弱。
他笨拙地、尝试着用尽可能轻柔的动作,摇晃着臂弯,想要安抚她。但女婴仿佛感知到了周遭的惨状,感知到了抱着她的人双手沾满她同胞的鲜血,哭得更加大声,更加凄厉。那哭声,像一把把钝刀子,切割着周诚的心脏。
他紧紧地抱着这个他罪行的唯一幸存者,也可能是他灵魂救赎的唯一见证。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被他亲手化为炼狱的村庄废墟,看了一眼那位用生命守护孩子的伟大母亲,然后猛地转过身,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步履蹒跚地,向着村庄外那片深邃、未知的幽暗森林,一步步走去……
森林的阴影,逐渐吞噬了他那抱着婴儿的、孤独而沉重的背影。
前方的路通往何处?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必须走下去。为了臂弯中这个脆弱的生命,也为了……偿还那永无尽头的、血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