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房门的锁被打开了。父亲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走廊的光,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他脸色铁青,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和深深的疲惫。一个简单的行李箱被粗暴地推了进来,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收拾东西。” 父亲的声音沙哑而冰冷,没有任何起伏,“你姑家。现在就走。”
我猛地抬头,心脏像被冰锥刺穿。“爸!” 我扑过去,试图抓住他的衣角,“我不去!我要姐姐!让我见见姐姐!”
父亲轻易地甩开了我的手,力道之大让我踉跄后退。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个令人厌恶的麻烦。“见她?你还有脸提她?”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鄙夷和彻底的不耐烦,“去你姑家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改掉你那恶心的心思,彻底撇清了,什么时候再回来!否则——”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永远别踏进这个家门!”
最后通牒,绝情而冷酷。
我被几乎是押解着塞进了车里。车子启动的瞬间,我发疯似的扑向车窗,脸紧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绝望地望向二楼姐姐房间的窗户——窗帘猛地被拉开了一角!姐姐苍白的脸贴在玻璃上,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惊恐、悲伤和深深的无力。她的手指,因为用力按在玻璃上,指节泛白,在冰冷的雾气中,清晰地划出三道长长的、绝望的指痕,像垂死的鸟在冰面上留下的最后挣扎。
“姐——!” 我撕心裂肺地哭喊出来,指甲在车窗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车子绝尘而去,姐姐的脸,她绝望的眼神,那三道指痕,被迅速拉远,模糊,最终消失在冰冷的车窗之外。防盗门在车后视镜里彻底关闭,隔绝了我与过往世界的一切联系,也隔绝了我生命中唯一的光。
当姑妈家那扇陌生的防盗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砰”声时,我清晰地听到,自己身体里传来一声细微却无比清晰的——
“铮”。
像是绷到了极限的琴弦,在重压之下,终于,彻底断了。
姑妈家客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樟脑丸气味,混合着陌生的尘埃味道。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终日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上蜿蜒的、如同泪痕般的细小裂缝。窗外偶尔传来孩童的嬉闹声、邻居的交谈声,这些鲜活的声音却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无法进入我死寂的世界。手机?早已被姑妈小心翼翼地收走,仿佛那是什么危险的引爆器。座机电话线也被拔掉了,那个烂熟于心的、通往家的号码,成了一个永远无法拨通的幻梦。
每一天,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每一个黑夜,都浸满了无声的眼泪和对姐姐蚀骨的思念。第七天的凌晨,当窗外还是一片墨蓝,姑妈家陷入最深的沉睡时,一种近乎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撬开厨房那扇年久失修、吱呀作响的窗户,冰冷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自由却也带着刺骨的寒意。我像幽灵一样滑入沉沉的夜色,赤着脚,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睡衣,扑进了无边的黑暗和冰冷刺骨的夜雨中。
三十公里的夜路,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绝望和灼热的渴望上。拖鞋早不知丢在了哪个泥泞的水坑里。砂石、碎玻璃无情地嵌入脚底,带来钻心的刺痛,每一步都留下模糊的血印。冰冷的雨水浸透了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冻得我牙齿打颤。可我几乎感觉不到身体的痛苦。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回家!见姐姐!便利店橱窗模糊的倒影里,映出一张惨白、湿透、如同水鬼般的脸,眼神空洞得吓人。那是我吗?不重要。只要能回到那个有姐姐的地方。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我终于拖着麻木的身体,踉跄着摸到了熟悉的小区楼下。雨水顺着发梢滴落,视线模糊。就在我贪婪地呼吸着夹杂着雨水和家气息的空气时,一个晨跑归来的身影,像一堵冰冷的墙,挡在了我的面前。
是父亲。
他显然刚结束锻炼,额头上还带着汗珠,但当他看清眼前这个浑身泥泞、赤着脚、失魂落魄的我时,那点运动带来的热气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更深的、毫不掩饰的厌恶。
“阴魂不散的东西!” 他低吼一声,那声音像裹挟着冰碴,瞬间冻僵了我的血液。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像拎起一件令人作呕的垃圾,粗暴地揪住我湿透、冰冷的衣领,不由分说地往停在路边的车上拖拽。我的挣扎在他绝对的力量面前,微弱得可笑。
被粗暴地塞进后座时,我透过沾满雨水和泥点的车窗,绝望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望向二楼——姐姐房间的窗帘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一个小小的缝隙被拉开,我似乎捕捉到了她一闪而过的、写满惊恐和担忧的眼睛!下一秒,那窗帘被一只属于母亲的、愤怒的手,狠狠地、决绝地重新拉紧!最后一丝微光,彻底熄灭。
“让我见姐姐……求求你……爸……求求你……” 我扒着车窗,指甲在玻璃上刮出凄厉的声音,声音嘶哑破碎,混合着绝望的呜咽和冰冷的雨水。
回答我的,只有父亲从驾驶座传来的、一声比夜雨更冷的嗤笑:“见她?除非你亲口说,你对她感到恶心!说你错了!说你以后再也不会想那些肮脏事!”
车子再次发动,将那个囚禁着我整个世界的房子,那个有着姐姐窗户的房子,无情地抛在身后,越来越远。防盗门紧闭的沉闷声响,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早已碎裂的心上。
被重新“押解”回姑妈家,防盗门再次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姑妈担忧而无奈的眼神,像针一样刺着我。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身体缓缓滑落,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这一次,没有眼泪了。
身体里某个地方,那根一直死死绷紧、支撑着我不至于彻底崩溃的弦,在父亲那句“除非你亲口说对她恶心”的瞬间,在姐姐窗帘被彻底拉紧的瞬间,在防盗门再次隔绝世界的瞬间——
终于,彻底地,绷断了。
浴室里弥漫着潮湿的水汽。镜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白雾,模糊地映出一个扭曲而苍白的影子。我伸出手指,机械地在雾面上画了一颗歪歪扭扭的心。水汽很快重新聚拢,那颗心迅速变淡、模糊,最终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就像我那刚刚被强行掐灭、却依旧在心底死灰复燃的渴望。
刀片是从姑父的旧剃须刀里拆出来的。薄薄的、冰冷的不锈钢,边缘在节能灯惨白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无机质的、冷酷的幽蓝光泽。它躺在我的掌心,像一块小小的、致命的冰。
第一次,试探性地在左手腕内侧那道苍白的旧痕上轻轻一划。细微的刺痛感传来,像被蜜蜂蛰了一下。很快,细密的、鲜红的血珠从那条细细的白线上争先恐后地渗了出来,一颗颗饱满圆润,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串成一条诡异而妖艳的珊瑚色手链。
不够。太浅了。这点痛楚,根本无法填满心底那个巨大的、名为“失去姐姐”的黑洞。无法驱散那蚀骨的寒冷和麻木。
再深一点……再深一点……
手腕微微颤抖着,指尖用力。这一次,不再是试探。冰冷的刃口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坚决地切进了柔嫩的皮肉。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剧痛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快感,像电流般顺着神经末梢猛地窜起,瞬间炸遍了全身!那是一种尖锐的、清晰的、活着的证明!比无边的绝望和麻木要好一千倍!
殷红的鲜血不再是细密的珠子,而是迅速汇聚成蜿蜒的小溪,顺着皮肤光滑的弧度,带着温热的触感,汩汩地流淌下来,一滴,两滴……砸落在下方洁白的陶瓷洗手池底部,绽开一朵朵刺目而凄艳的红梅。滴答,滴答……声音在寂静的浴室里被无限放大。
镜子里那个模糊的影子,嘴角竟然向上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可同时,更多的、滚烫的液体却汹涌地从眼睛里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疯狂地滑落,与手腕上的血一同滴落。疼啊……姐姐……好疼……可是只有这种尖锐的、真实的疼痛,才能让我确认自己还存在于这个令人窒息的世界里,才能让我暂时忘记心被掏空的感觉,才能让我感觉自己……还没有彻底化成灰烬。
手腕上很快布满了新的、交错的暗红沟壑。旧的、淡粉色的疤痕被新的、深红色的伤口覆盖,层层叠叠,像某种扭曲而绝望的行为艺术,记录着每一次灵魂的坠落。当姑妈惊恐的尖叫声划破寂静,撞开浴室门夺走刀片时,我只是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因恐惧和担忧而扭曲变形的脸,竟然觉得有些滑稽。
他们不懂。他们永远也不会懂。这些丑陋的伤痕,是我在这片绝望的深海里,唯一能抓住的、沉重的锚。当灵魂轻飘飘地快要脱离这具痛苦的躯壳,飘向虚无的黑暗时,只有这切肤的疼痛,才能把我死死地、残酷地钉回原地,提醒我还在“活着”。
又是一个灰蒙蒙的黄昏。我像一具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漫无目的地晃出了姑妈家的小区。车水马龙,人声嘈杂,红绿灯机械地变换着颜色。世界在我眼前却像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声音——刺耳的喇叭、路人的谈笑、轮胎摩擦地面的噪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粘稠的毛玻璃。红灯绿灯在视野里交替闪烁,像坏掉的、毫无意义的霓虹。有人在喊什么吗?听不清。脚下的柏油路散发着白日里残余的、令人眩晕的热气。
恍惚间,眼前车流的幻影扭曲、褪色,取而代之的是姐姐十八岁生日那晚温暖的烛光。融化的彩色蜡油,像一颗小小的、滚烫的泪珠,滴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她疼得轻轻“嘶”了一声,却还是对着我温柔地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傻丫头,愣着干嘛,快帮我吹吹呀……” 她的声音那么清晰,那么近,带着宠溺的笑意。
就在我下意识地想要凑近,想要对着那记忆中的手背轻轻吹气时——
刺目的、如同正午太阳般的强光,毫无预兆地撕裂了眼前温暖的幻象!巨大的、带着金属咆哮的喇叭声,像一把生锈的钝锯,猛地锯开了包裹着我的粘稠静音层,狠狠切割着我的耳膜和神经!
一辆庞大的、如同钢铁巨兽般的重型卡车,正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咆哮着向我冲来!司机惊恐扭曲的脸在风挡玻璃后一闪而过。刺耳的刹车声尖锐得能刺穿灵魂!
奇怪的是,在那一闪而过的风挡玻璃上,我竟然清晰地看到了……姐姐的眼睛。那双总是盛着温和与忧虑的眼睛,此刻在死亡逼近的强光下,却显得无比清晰,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惊骇和……悲伤?
暖黄色的、巨大的车灯光束,如同舞台最后的追光,彻底拥抱了我。那光芒如此强烈,如此温暖,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霾和冰冷。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在那炫目的光芒中,身体里积压了太久太久的痛苦、绝望、挣扎、怨恨……所有的重量,所有的负累,所有的执念,都像冰雪遇到了烈阳,瞬间消融、羽化。
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烈撞击、抛起。失重的感觉袭来,像挣脱了所有束缚,轻盈得不可思议。在彻底飞离地面的瞬间,我甚至微微张开了嘴,尝到了空气中微凉的、带着尘埃和汽油味的……雨的气息?还是风的气息?
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
意识迅速模糊、下沉。后背传来沉重而闷钝的撞击感,骨头似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液体,从身体深处不受控制地涌出,迅速蔓延开来,浸透了单薄的衣衫,身下冰冷粗糙的路面变得温热、粘稠。
柏油路特有的、混合着尘土和机油的气息,裹挟着浓重的、甜腥的血的味道,温柔地、不容抗拒地漫了上来,包裹住我,像沉入一片温暖而黑暗的深海。
所有的喧嚣,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爱恨……都渐渐远去。
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