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像是沉在结冰的湖底,意识却浮在湖面之上。我睁开眼——如果这算眼睛的话——发现自己悬停在医院惨白的天花板下。身体轻盈如烟,却又沉重得无法移动分毫。下方,我的躯壳躺在病床上,插满管子,像一具被缝补过的破布娃娃。
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门被撞开,母亲几乎是滚进来的,头发散乱,睡衣扣子错位。她扑到床边,手指颤抖着想去碰我的脸,却在半空僵住:“囡囡?妈妈来了,睁眼看看妈妈……” 声音尖利得变了调。父亲紧跟其后,铁青的脸在看到心电监护仪上那条残忍的直线时瞬间崩塌。他高大的身躯像被抽了脊梁,“咚”一声砸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喉咙里滚出一种非人的、野兽濒死般的嚎啕。那声音不是哭,是灵魂被硬生生撕开的裂响。
“前几天……前几天还在骂她……” 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床上那具了无生气的躯壳,又猛地转向母亲,手指痉挛地抠进头皮,“你说!你说啊!我们是不是……是不是逼死她了?!” 他像个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抓住母亲的胳膊摇晃,指甲深陷进皮肉。母亲被他晃得如同风中残叶,眼神空洞得可怕,嘴唇哆嗦着,反复只念叨一句:“是为她好……管教她……是为她好……” 那曾经深信不疑的价值观堡垒,在死亡冰冷的铁锤下碎成齑粉,每一粒尘埃都在质问:“我们错了吗?错在哪一步?”
姐姐是最后进来的。她走得极慢,一步一步,像是跋涉在粘稠的沥青里。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只有过分挺直的脊背透露出一种异样的紧绷。她停在离病床几步远的地方,目光越过父母崩溃的身影,直直落在我苍白冰冷的脸上。那一刻,我“看见”她的瞳孔猛地收缩,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叶子。她死死咬住下唇,齿间渗出血丝,才勉强支撑着没有瘫软下去。
“是我害死了她。” 这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滋滋作响的焦糊味,狠狠烙进她灵魂的深处。我看见她猛地抬手捂住耳朵,仿佛有尖锐的哭喊在颅内炸开——那是我曾无数次呼唤她的声音:“姐姐……姐姐……” 幻视如同鬼魅缠绕,她眼中,我躺着的病床被血泊浸染,那血泊里,映出她绝望的脸。
我的葬礼成了另一个炼狱。家,这个曾经或许有过温暖的地方,彻底沦为废墟。冰箱里食物腐烂发臭,灰尘在无人打扫的地板上堆积成山,窗帘永远紧闭,将阳光隔绝在外。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偶尔爆发的、歇斯底里的争吵才能短暂撕破这层幕布。
“都是你!都是你这不要脸的贱骨头勾引她!她才多大?懂什么?!” 父亲的咆哮像钝刀刮过生锈的铁皮,他指着缩在沙发角落的姐姐,眼睛赤红,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带坏她……” 他找不到逻辑,只剩下倾泻的、推卸责任的疯狂。母亲蜷在另一张椅子上,目光呆滞地望着虚空,对丈夫的咆哮充耳不闻,只偶尔神经质地搓着手指,仿佛上面沾着永远洗不净的污秽。
姐姐没有像往常那样沉默。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是同样被痛苦和愤怒扭曲的神情,声音嘶哑却尖锐:“是我?是我逼你们打她耳光?!是我逼你们把她像垃圾一样丢出去?!是你们!是你们把她逼上绝路!你们才是凶手!”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父母的心口,也扎得我灵体剧颤。父亲被彻底激怒,扬起的手掌带着风声扇过去,却在最后一刻颓然落下,化为一声更绝望的呜咽。三人同居一室,却被各自滔天的痛苦、悔恨、怨毒隔绝成孤岛,在死寂的废墟中互相啃噬。
葬礼那天,灵堂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混合气味——廉价香烛的烟熏味,白菊的冷香,还有无声弥漫的、浓得化不开的耻辱。亲戚们来了,眼神躲闪,脚步匆匆。上香的动作快得敷衍,仿佛沾上了什么不洁之物。低语如同毒蛇在角落里游走:“造孽啊……”“听说是那种关系……”“难怪……报应……” 邻居们聚在门外不远不近的地方,指指点点,目光里混杂着猎奇、鄙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父亲站在灵堂前,像一个被操控的木偶,机械地对着每一个上香的人鞠躬,腰弯得极低,每一次起身都伴随着细微的、骨头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母亲被两个远房亲戚勉强搀扶着,几次试图扑向棺材,又几次瘫软下去,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他们之间没有一句对话,形同陌路。
姐姐被彻底边缘化。她被安排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无人理会。有亲戚路过她身边时,明显地绕开几步,仿佛她身上带着瘟疫。我看到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掌心,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她想哭,想放声大哭,为妹妹送行。但那种压抑的、审判的目光无处不在。她猛地起身,冲向洗手间,反锁了门。我穿透门板跟进去。她背靠着门滑坐在地上,用牙齿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像受伤小兽的悲鸣,鲜血顺着白皙的手腕蜿蜒而下。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狼狈不堪、布满泪痕的脸,眼神空洞麻木。
“如果当初……坚决推开她……”
“如果那天……拦住她别跑出去……”
“如果早点发现……她那么痛苦……”
这些念头如同附骨之疽,日夜不停地啃噬着她的神经。父母的失控怒骂(“你怎么还不去死!”),社区的唾弃和流言蜚语,都成了不断验证她内心判决的铁证——她不配活着,她是罪魁祸首,她是害死妹妹的凶手。
我看着姐姐一天天枯萎下去,像一株失去水分的植物。她不再流泪,眼神空洞得可怕,常常对着我的照片发呆一整天。巨大的痛苦如同实质的潮水,将我漂浮的灵体也淹没。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钝痛。是我的爱,我的死,把我最爱的姐姐推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自责和悔恨像无数细密的钢针,穿透灵体,刺入我每一寸意识。我想冲过去拥抱她,想抚平她紧锁的眉头,想擦掉她手背上的血痕,想在她耳边声嘶力竭地喊:“不是你的错!姐姐!真的不是你的错!” 可我伸出的手,只能徒劳地穿过她冰冷的身体,如同穿过一缕空气。巨大的无力感将我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滑向黑暗的悬崖。
头七那晚,夜色浓稠如墨。家里死寂一片,父母不知是昏睡还是麻木地待在各自的房间。姐姐坐在我的书桌前,台灯昏黄的光晕照亮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她拿出纸笔,一笔一划,写得很慢,很用力。泪水无声地大颗大颗滚落,洇湿了纸页。我凑近,看清了那行字:“妹妹,别怕孤单,姐姐来陪你。”
我的灵体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寒意和恐慌!不!不要!姐姐!不要做傻事!我疯狂地扑向她,试图打翻台灯,试图抢走那张遗书,试图用任何方式阻止她!但我的存在如同幻影,所有的努力都归于徒劳。她拿起我的遗照,紧紧抱在怀里,脸颊贴着冰冷的相框玻璃,泪水汹涌而下,身体因巨大的悲痛而剧烈起伏。然后,她放下照片,决然地走向紧闭的窗户。
“姐姐——!!!” 我用尽所有意念,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呐喊!眼泪(如果灵体也有眼泪的话)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我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扑向她,想要抱住她,想要把她拉回来!就在她纤细的身影义无反顾地翻越窗台,向下坠落的瞬间——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我看到了她紧闭的双眼,看到了她脸上近乎解脱的神情,看到了夜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我拼命地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她飘扬的衣角……
“砰——!”
一声沉闷而恐怖的巨响从楼下传来,清晰地穿透了夜的寂静,也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意识核心!那声音……是肉体与坚硬地面碰撞的声音。紧接着,是死一般的沉寂,然后,不知是哪一层楼,传来了女人刺破夜空的尖叫!
我的思维凝固了。所有的声音、色彩、感觉都消失了。意识深处只剩下那一声闷响,还有我扑空的手臂,以及窗外那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黑暗。巨大的、灭顶的自责与忏悔如同海啸般将我彻底淹没、撕碎。是我……是我的爱,我的选择,我的情感,最终……害死了她!我害死了我最爱的姐姐!强烈的悔恨如同沸腾的岩浆灼烧着我,一个念头疯狂地呐喊:回去!让我回去!我要改变这一切!我不要这样的结局!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无边的黑暗和痛苦彻底碾碎的瞬间,一道无比温暖、无比柔和、却又带着不容抗拒力量的光芒,猛地刺破黑暗,将我牢牢攫住!像溺水之人被强行拽出水面,一股巨大的吸力拉扯着我的意识,朝着光芒的源头飞速坠落!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强势地涌入鼻腔。耳边是心电监护仪规律而有力的“嘀…嘀…”声。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眼皮沉重得如同粘在一起,我用尽全身力气,才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线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刺眼的白——病房的天花板。然后,视线艰难地、一点点地下移。
一只温热的手,正紧紧地、带着细微颤抖地握着我的右手。那只手白皙,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很干净。视线再往上,是一张憔悴却无比熟悉的脸庞。姐姐……是姐姐!她的双眼红肿得像桃子,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脸色苍白得吓人。她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里,先是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巨大的、汹涌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的悲痛猛地冲垮了堤坝!
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从她通红的眼眶中滚落下来,滴在我缠着厚厚绷带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温热的湿痕。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随即更紧、更紧地攥住了我的手,仿佛抓住的是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是即将溺毙时唯一的浮木。那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度,如此真实,如此滚烫,瞬间灼穿了我意识里残留的所有冰冷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