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约缔结于两人十岁那年。
“初次见面,吉尔伯特殿下。我的名字是克莉丝汀娜。”
当她以堪称完美的礼仪向他问候时,吉尔伯特的心并未掀起多少波澜。
她有着一头深栗色的长发与一双碧绿的眼眸。五官标致,笑容也经过精心雕琢。确实是个美丽的少女。然而,若要说有何感想,那也仅仅是“啊,这个人就是将要与我成婚的对象吗”这种程度罢了。
谈不上恶感,却也无甚足以打动人心的特质。
想必,对方也是如此吧。
“初次见面,克莉丝汀娜。我是吉尔伯特。”
他回应着她,言行举止皆是贵族应有的风范。
一头蓝银色的发丝,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瞳。吉尔伯特知道,那张清瘦的脸上挂着的微笑,看上去颇为得体。但那似乎并非源于情感的流露,仅仅是微笑的形态罢了。
第一王子吉尔伯特与公爵家千金克莉丝汀娜。
这桩任谁见了都会道一声“天作之合”的政治联姻,与他们自身的意愿毫无干系。
◇
人们常说,爱是坠入。
吉尔伯特虽听过这般说辞,却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毕竟,他早已有了既定的未婚妻,未来亦早已被铺好了轨道。
自订婚以来,吉尔伯特有相当长的时间是与克莉丝汀娜一同学习的。作为未来的国王与王后,他们需要接受的教育涉猎极广,而那些共通的科目,如语言学与历史学,他们便会一同上课。
当然,因立场不同,需要研习的内容也各有差异。他们并非时时刻刻都在一起,但也彼此知晓,在那些看不见对方的时刻里,两人都在各自的领域勤勉不辍。
一同学习之后,两人共饮下午茶已是惯例。名义上是未婚夫妻间的交流,实际上更像是两人享用甜点、稍事休憩的时光。
也正因如此,他们聊了很多。或许是探讨方才课上未能完全理解的知识,或许是评价桌上点心的优劣,又或许是私下议论着某位不苟言笑的老师。
在外人看来,他们或许关系融洽。而事实上,曾经也并非如此。
订婚之初,吉尔伯特虽明白事关责任,无可避免,但对这桩未经自己许可便定下的婚事仍怀有强烈的抵触。他不喜克莉丝汀娜那副不常欢笑、总是端着架子的模样。想必克莉丝汀娜对他,也定有诸多不满之处。他们曾为一些琐事相互怒视,甚至出言相争。
然而,在共同跨越严苛教育的磨砺中,他们渐渐地理解了彼此。
有时示弱,有时抱怨,有时相互慰藉。
在共度的时光里,两人之间确实萌生了一种羁绊。
但那终究,未能演变成爱恋。
若非要为他们的关系下一个定义,那便是“战友”,是“同志”。又或者,更像是家人。
或许是年岁尚幼,不懂何为爱恋;又或许是学业繁重,无暇顾及其他。
吉尔伯特与克莉丝汀娜在十五岁那年,一同进入了为期三年的王立学院。从这所学院毕业后,他们便算作成人,再经过一段筹备期,便将举行婚礼。一切都早已注定。
不仅是他们,许多出身贵族之家的少男少女,都与早已定下的婚约者共度着学院时光。不知是谁曾说过,学院生活,便是最后的单身时光了。
那是学院的第二年已然过半的时候。
“那个,失礼了。”
吉尔伯特稍稍迟疑了一下,才意识到那声音是在呼唤自己。毕竟,他是第一王子,在学院中身份最为尊贵。
在这个国家,除了必要的问候,身份低微者主动向尊贵者搭话,是缺乏常识的行为。尤其是在初次见面时,若非有特殊情况,在开口前,都需先请求许可。
即便学院的风气相对自由,这般随意地向他搭话之人,也属实罕见。
“您掉东西了。”
他循着那道不大却清亮的声音转过身,只见一名女学生正递出一方手帕。那手帕,确实是自己的。
她身形娇小,一头蓬松的草莓金色短发,清澈的眼眸让人联想到某种小动物。当她毫无畏惧地直视着自己的双眼,递出手帕时,吉尔伯特不知为何,感到心跳漏了一拍。
另一名女生从她身后慌张地跟了上来。虽未到奔跑的程度,但那急切的步伐足以说明她的焦急。她快步来到那女孩身边,深深地鞠躬。
“这是怎么回事?”
“万分抱歉!”
在吉尔伯特的示意下,那名后来的女学生开始解释。
原来,最先搭话的女生曾是平民,因身怀神圣魔力而被男爵家收养,成为“圣女候补”,前不久才匆忙转入学院。而这名连声道歉的,则是与男爵家有旧的伯爵千金,负责照看这位尚不熟悉礼仪的圣女候补。
“我听闻有位转校生,原来就是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妲莉亚。您是?”
妲莉亚笨拙地行了个屈膝礼,报上姓名,然后极其自然地反问吉尔伯特的名字。一旁负责照看她的伯爵千金,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在贵族圈,记住王子的容貌与名讳是基本常识。让他人来自报家门,简直是闻所未闻。
吉尔伯特抬手制止了正欲对妲莉亚发作的伯爵千金,轻声笑了起来。
“失礼了,我是吉尔伯特。是你捡到了我的手帕吗?多谢。”
妲莉亚“啊”了一声,望向自己手中的手帕,脸上流露出几分直率的不满。
他接过手帕时,指尖与她的不经意地触碰。明明只是微不足道的接触,心中却莫名地一阵悸动。他不动声色地缓缓呼吸,将那份悸动掩藏,把手帕收回怀中。
妲莉亚抬起头,视线笔直地望向吉尔伯特,那眼神甚至带了些许瞪视的意味。那双充满力量的眼眸,令人印象深刻。
“我听闻在贵族的世界,见到遗失物置之不理才是正确的做法。方才是我多管闲事了。”
妲莉亚尽可能地用着敬语,说完便转身离去。
想来,她只是出于善意捡起了失物,又出于善意想要归还。若是在平民之间,一句“谢谢”,一句“不客气”,便可了结此事。
念及此,吉尔伯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虽道了谢,却似乎不够真诚。
被留下的伯爵千金脸色发白,口中不断重复着歉意之词。
“非常抱歉,我之后会好好教导她的,还请您宽恕……”
“无妨,不必介怀。也请替我转告她一句:‘谢谢你帮我捡起来’。”
◇
事后想来,那对吉尔伯特而言,便是一见钟情。
自从捡到手帕那天起,妲莉亚的身影便开始频繁地占据吉尔伯特的思绪。那张时而微笑,时而愠怒,甚至带着些许瞪视神色的脸庞。至今为止,鲜少有人会那般直视他,更不用说初次见面的贵族千金了。
毫无疑问,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新奇。
此后,在学院的时光里,吉尔伯特不知为何,总能频繁地遇见妲莉亚。
妲莉亚比他低一个年级。年级不同,课程自然也不同,本不该有太多交集。可不知为何,在食堂、走廊等公共场所,他们的视线总能不期而遇。
吉尔伯特自己并未意识到,或许,是他在无意识地搜寻着她的身影。而一旦发现,即便相隔甚远,目光也会追随而去。
偶尔,他们会交谈几句。也仅是几句而已。“早上好”的问候,或是“看来你的礼仪大有进步”,妲莉亚则会微笑着回应“我正在努力”。仅是这般擦肩而过的,轻描淡写的对话。
仅仅如此,心湖却奇异地泛起涟漪。
某日,吉尔伯特来到校舍后方的庭院,意外地发现了一位稀客。他立刻认出了那是谁。是妲莉亚。
作为王子,吉尔伯特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人。但偶尔,他也想寻一处清静之地。于是,他便会来到这片人迹罕至的角落。
他示意随从留在原地,独自走向妲莉亚。注意到他的身影,她从长椅上站起,微微行了一礼。
“日安,殿下。”
仅是一句问候,吉尔伯特的心便怦怦直跳。他强作镇定,掩饰着内心的波动。
“与初见时相比,你的礼仪已娴熟许多。”
“那时真是万分失礼。”
面对妲莉亚歉意的微笑,吉尔伯特在长椅上坐下。
他无意打扰她的休憩,只是偶遇罢了。在下一堂课开始前,尚有些许空闲。他抬手示意,请妲莉亚也在长椅边坐下。
妲莉亚略显困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隔着一个人的距离,拘谨地坐了下来。
“已经适应学院的生活了吗?”
妲莉亚放松了肩膀,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安的神色。这份将想法写在脸上的坦率,在贵族中难得一见,却显得清新而可爱。吉尔伯特不禁思忖,若是她的贵族教育再进一步,这份坦率是否也会随之消失。他竟有些希望她能保持现状,却也明白,这终究只是奢望。
“说实话,很微妙。贵族的世界真是太难了。以为大家在学院里是平等的,便上前搭话,结果却被说成没有常识;以为自己做得理所当然,却被议论‘不愧是平民出身’……”
显然,妲莉亚正在拼命地想要融入这里。然而,她毕竟出身平民,据说准备时间也相当仓促。在这所以贵族子弟为主的学院里,想必步履维艰。
“前些天,我只是和一位有婚约在身的男士聊了几句,就被他的未婚妻警告,不要无故接近。可很多时候,都是对方先来找我说话的……”
“的确,尚未做什么便被警告,确实令人难受。”
“我只是想不分男女,和大家好好相处而已。可他的未婚妻却用眼神警告我,说我别有用心。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甚至都不知道他有未婚妻。”
说到这里,妲莉亚抬眼看向吉尔伯特,突然“啊”了一声。
“殿下……也有婚约者吧?”
“嗯,有。”
“那、那我这样和您说话,是不是又要被谁责备了?”
“无妨。克莉丝汀娜并非那种会为此生气的人。况且,是我主动与你交谈的,即便有人非议,我也可以解释。”
妲莉亚眨了眨眼,然后扑哧一声轻笑起来。
在那之后,他们又在这片庭院里见过几次面。最初的两次,确是偶然。只是恰好来到这里,又恰好遇见了妲莉亚。
之后的相遇,或许也称得上是偶然。他们并未许下任何约定。然而,吉尔伯特无法否认,自己带着一丝或许能见到她的期待,比以往更频繁地造访此地。
“日安。”
“啊,你常来这里呢。”
“这里人少,很安静。想静下心的时候,我就会过来。”
“我和你一样。”
他们交谈的时间很短,仅限于课间或午休的片刻。仅此而已,并无任何值得他人非议之处。然而,吉尔伯特心中却隐隐感到一丝愧疚。
“我在王宫出生长大,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若不嫌弃,可否与我讲讲?”
当话题陷入僵局时,他如此说道。这既是事实,也是借口。想了解平民的生活并非谎言,但更多的,是为了给与妲莉亚的交谈寻一个正当的理由。
“若您不嫌弃,我很乐意。”
妲莉亚的表情瞬间变得生动起来,欣喜地为他讲述着。这于他而言,是从那些循规蹈矩的贵族式对话中片刻的解脱。
听着平民的生活,听着妲莉亚的些许抱怨,与那些贵族的烦恼截然不同,别有一番趣味。
“我明明没做过,他们却生气我为何不做;我做了,他们又嘲笑我的做法。可这有什么办法呢?我本来就是平民,不可能一蹴而就,做得和那些从小接受教育的人一样。”
“或许吧。”
“学业跟不上,学院的礼仪训练很辛苦,教会的修行也很严苛。我其实……并非自愿成为圣女候补的。”
话一出口,妲莉亚仿佛意识到失言,连忙用手掩住嘴。她苦笑着。
“……我不该说这些的,抱歉。我失言了。平民都知道,能进入学院是何等的幸运。”
圣女隶属于教会,负责净化瘴气、治愈伤病。国家也期望能有更多的圣女,因而对她们礼遇有加。让她们成为贵族的养女,进入学院学习,便是其中一项优待。
要成为圣女,首先必须具备神圣属性。而拥有此属性的人数极为有限。因此,教会一旦发现具备资质者,便会立即吸纳。虽说名义上需要征得本人同意,但在强大的教会面前,一介平民又能有多少拒绝的余地呢?
“你不想成为圣女候补吗?”
“我不知道。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周围的人一片忙乱,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成了男爵家的养女,还要进入学院学习。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感受是喜是悲。”
“是吗……那确实很辛苦。”
违背自己的意愿,突然成为贵族,还要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会想抱怨一两句,也是人之常情。
事实上,吉尔伯特认为妲莉亚已经非常努力了。虽然举止间仍有不足,但她的言谈已大有长进。能看出她已在极力注意自己的言行。
仅仅是知晓这些,就让他心中一阵发痒。
他想支持这个在陌生环境中拼尽全力的女孩。然而,吉尔伯特能做的,也仅仅是倾听而已。
“啊,不过,我也并非讨厌学院。虽然有人因我出身平民而轻视我,但也有人对我很好。而且……还有像殿下这样关心我的人。所以,我会再努力一下的。”
“嗯。”
“时间差不多了,失礼了。耽误了您这么久。”
“不,我也很愉快。那么,下次再会。”
共度的时光总是短暂。他们没有许下任何再会的约定,仿佛无事发生般各自离去。仅此而已。
如此往复数次后,他终于意识到了。
不,或许早已察觉。只是刻意不去正视,而今,终于到了无法再假装视而不见的地步。
这,定是爱恋。
一旦意识到这份喜欢,便再也无法抑制。
爱恋,真是不可思议。
想要尽可能多地见到妲莉亚,与她交谈。每当那时,便仿佛置身云端。
她那千变万化的表情,她那尚不熟练的贵族礼仪,她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是如此美好。即便那份不符合贵族风范的举止,也让他觉得恰到好处。
吉尔伯特,已然彻底沦陷。
◇
“吉尔,你知道什么是‘真爱’吗?”
那是个没有课的日子。在王宫接受完王室教育后,他与克莉丝汀娜如往常一般,在城堡的一间茶室里共饮下午茶。当着未婚妻的面,他脑中却想着妲莉亚的身影,这时,克莉丝汀娜向他抛出了这个问题。
“听闻过,但详情并不知晓。”
“是吗。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爱。”
克莉丝汀娜垂下眼帘,缓缓说道。
据说,在邻国,高喊着“我找到了真爱”而解除婚约,选择与心上人共度一生的事例层出不穷。
“许多贵族的婚约,并非源于两情相悦。会喜欢上别人,也是情理之中。想要与那个人在一起,也是人之常情。”
吉尔伯特闻言,不禁轻笑。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
“因为是你说的。”
“你想说什么?”
自十岁订婚至今,已近八年。相处如此之久,只需一个细微的举动,一个微小的眼神,便能洞悉对方话语背后的深意。即便她此刻的表情,在外人看来与平日里那位端庄的公爵千金并无二致。
克莉丝汀娜优雅地啜了口红茶,微微耸了耸肩。
“吉尔,你最近与那位圣女候补,关系似乎不错。”
“并没有。”
“是吗?”
他回想着,然后承认。
“抱歉,方才或许是谎言。”
“说好不撒谎的。”
“我知道。我并非有意撒谎。”
那是他们订婚后不久立下的约定:不许撒谎。
可以不说不想说的事,可以不必全盘托出。但绝不能欺骗对方。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规则。
吉尔伯特仿佛下定决心般,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我喜欢上她了。关系算不上好,但……我感觉她对我,似乎也有些许好感。”
“……是吗。那么,你打算如何?”
“不如何。我无意做什么。”
吉尔伯特端起茶杯,看到克莉丝汀娜的脸颊似乎微微放松了些。
“我明明有克莉丝你这位未婚妻,却喜欢上了妲莉亚。你会责怪我吗?”
“我没有那个权利。”
“我想也是。”
毕竟,先说出“我喜欢上别人了”这句话的,是克莉丝汀娜。
克莉丝汀娜倾心的对象,是同在学院骑士科就读的一名学生。男爵家的次子,无法继承家业,身份悬殊。不仅如此,对方也已有婚约。据克莉丝汀娜说,他们彼此印象良好。但也仅此而已,并无任何后续。
“现在我总算明白,当初你向我坦白时,需要多大的勇气了。”
那时,克莉丝汀娜无疑处于劣势。大约半年前,吉尔伯特对妲莉亚尚无任何情愫,自身也无任何可指摘之处。
她一定为自己作为吉尔伯特的未婚妻却心有所属而备受煎熬。
“那并非勇气。只是为了遵守‘不撒谎’的约定罢了。”
“看来你很信任我。”
“是的。”
克莉丝汀娜自然地回应。
吉尔伯特也同样信任着克莉丝汀娜。正因如此,他们才能在这间虽敞开着门,却仅有两人的茶室里,用着随意的语气,毫无顾忌地交谈。
“我现在的心情非常复杂。三成是庆幸你能理解我的感受,三成是沮丧与悲伤,因为吉尔明明有我这位未婚妻,却喜欢上了别人,剩下的四成,则是其他。”
“其他?剩下的四成是什么?”
吉尔伯特苦笑。但这四成是什么,他也并非完全不懂。那是一种无法用矛盾一词简单概括的,混杂着悲哀、罪恶感与无可奈何的,连自己也理不清的复杂情感。
“吉尔,虽然在这种时候不该说,但关于那位圣女候补妲莉亚,最近有不少议论,尤其是在男生之间。”
“我听她提过。似乎是因为她还保留着平民时的习惯。她应该有在注意了吧?”
“入学至今已非一朝一夕,如今早已不是用‘刚入学’就能解释的了。一直保留着平民的作风,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吉尔伯特升上了三年级,也是最后一个学年,而妲莉亚则升上了二年级。
吉尔伯特知道妲莉亚在努力,但他担心的是,她那份“平民感”本身。她会随意地与任何人交谈,将情绪写在脸上。这固然是她的魅力所在,却也常常不合时宜。
虽然不能苛求曾是平民的妲莉亚立刻成为完美的贵族,但因她而心生不满的人,恐怕也不在少数。
即便妲莉亚无意引诱,听闻已有几位男生对她动了真心。
“当然,我知道这并非全是妲莉亚的错,但也不能说她全无问题。她似乎也听不进劝告。我能理解那些因此陷入困境的女生的心情,我……”
克莉丝汀娜顿了顿,看着吉尔伯特,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不认为关于妲莉亚的不良传闻是件好事。若情况持续下去,我们也必须考虑采取些措施。”
正如吉尔伯特是学院男生的顶点,克莉丝汀娜则是全体女生的表率。她的地位、成绩、品格皆无可挑剔,深受众人景仰。同时,她也身负引导女生的职责,必须处理任何可能出现的问题。
“好吧,那就交给你了。”
“也只能交给我吧。我还以为你会偏袒妲莉亚呢。”
克莉丝汀娜扑哧一笑。随即,她用一种严肃而悲伤的眼神望向吉尔伯特。
“吉尔,关于你的传闻也有。你要小心行事。还有……”
“克莉丝。”
吉尔伯特温和地打断了克莉丝汀娜。
“我知道。不必说出口。”
他完全明白克莉丝汀娜想说什么。有些事不该做,有些事必须做。他不会让克莉丝汀娜说出那句“不要越界”。
吉尔伯特将苦涩的滋味,连同红茶一并咽下。
◇
爱恋,亦是可怖之物。
越是克制着不去见妲莉亚,思念便越是疯长。只是想见她一面。不知不觉间,脑中便全是她的身影,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走向那个本不该去的地方。
意识到这一点,吉尔伯特重重地叹了口气。
“真是……无可救药。”
他一边告诫自己不该如此,一边还是来到了校舍后方那片曾与妲莉亚频繁相遇的庭院。他坐在长椅上,为她的缺席而感到一丝失落,脸上浮现出苦笑。
他翻开书,目光却只是徒劳地追逐着文字。书页上的内容,一个字也进不了脑海。
哈……又是一声长叹。他合上书的瞬间,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
当吉尔伯特在那道身影中辨认出妲莉亚时,心跳骤然加速。他努力维持着平日的神情,不让内心的波澜显露分毫。
“呀,好久不见。”
“日安,殿下。”
妲莉亚微微行礼,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在吉尔伯特身边坐下。
之后,他们进行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对话。关于假期与平民家人的会面,关于城里的近况,关于考试成绩不佳,以及教会对圣女候补的修行反而进展顺利。妲莉亚的话题总是那么有趣,与那些探究式的贵族对话截然不同。
突然,谈话中断,妲莉亚犹豫着,偷偷瞥了他一眼。
“那个……”
“什么?”
“殿下与克莉丝汀娜大人,关系如何?”
“此话怎讲?”
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彼此是婚约者。她问的,或许是关系的好坏。然而,这个问题太过笼统,让他不知如何作答。
“前些天,我见到您二位并肩而立,还在舞会上共舞。”
“啊,那是建校纪念日。”
学院的建校纪念日每年举行一次。作为第一王子,吉尔伯特在台上向克莉丝汀娜致意,庆祝学院成立,并与之共舞。他还有许多工作,如巡视各个展区,与人交谈,奖励优秀学生,那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与克莉丝汀娜在一起。
“真是……太美了。”
她的表情与话语的内容截然相反,显得有些阴郁。吉尔伯特苦笑着,不知是否该道一声谢。
“这是在夸奖我吗?”
“是的。但……真的太美了。感觉您和与我交谈时,判若两人。就好像……您是被克莉丝汀娜大人塑造出来的一样。”
一针见血,吉尔伯特心想。若真是如此,那便是他的失职,作为王子,他应为此反省。
但那天,他确实有一部分是身不由己。
“我们班上的一位男生告诉我,贵族必须与既定的人结婚,很痛苦。所以我想,殿下或许也是如此。您二位虽然看上去很美,却也似乎带着一丝痛苦,所以……”
妲莉亚用担忧的眼神仰望着他。
当吉尔伯特从那双眼眸中,读出了与自己同样的情感时,他的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心跳声大得他担心会被对方听见。
然后,妲莉亚赌气似的移开了视线。
“抱歉,我又说多了。”
“不……啊……”
“啊,下一堂是实践课,我得去准备了。先失礼了。”
妲莉亚站起身,微微行礼,然后像逃跑似的快步离去。
吉尔伯特独自一人,低着头,呆立当场。
或许是自作多情,或许是误会一场。但是,妲莉亚对他,是否也怀有同样的情感?
妲莉亚眼中的色彩,那份告诫自己不该拥有却又无法抑制的情感色彩,是否与自己如出一辙?
“啊啊……”
明明尚不确定,脸上却几乎要咧开笑容。内心深处,冷静的自己却在告诉他,这很难看。
心中充满了喜悦,却又痛苦得胸口发紧。呼吸不畅,仿佛忘记了如何呼吸。
……就这样溺死,似乎也不错。
吉尔伯特只能闭上双眼,吸气,呼气,专注于此。
◇
即便发生了这样的事,也并未有什么称得上进展的变化。日子如常流逝。
吉尔伯特尽量避开校舍后方那片庭院。他曾喜爱那里的宁静,但如今,那里只会让他坐立不安。这只是借口,他只是在尽力回避。吉尔伯特努力克制着自己那双总想朝那个方向迈去的脚。
在此期间,似乎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麻烦。
吉尔伯特并未直接参与,只是听取了报告。
据闻,有一名男学生对妲莉亚动了真心,导致他与未婚妻的关系恶化。双方家族似乎正在商讨是否要解除婚约。最终,解除婚约一事暂时搁置,但若关系无法改善,也只是时间问题。
贵族的婚约亦是家族间的契约,并非一句“不喜欢”便能轻易作罢。
妲莉亚被那名男学生单方面接近,又被其未婚妻责难,似乎更像是受害者。但也不能说她完全无辜。克莉丝汀娜说,她会找妲莉亚谈谈。
那天傍晚,吉尔伯特久违地来到了校舍后方的庭院。他办完事路过此地,想着稍事休息再回家。他以为这个时间不会有人在,毕竟,他通常是在课间或午休时见到妲莉亚。
感受着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吉尔伯特翻开了参考书。在这所学院,原则上学术面前人人平等。无论身份多高,吉尔伯特也只是一名学生。成绩上并无优待。他必须将知识牢牢记在脑中。
正当他读完准备的部分,合上书准备起身时,妲莉亚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一跳,不仅仅是因为见到妲莉亚的喜悦。她的神情,看上去泫然欲泣。
妲莉亚似乎也对吉尔伯特在这里感到意外。她脸上带着一丝愧疚,想要转身离去,但在视线交汇的瞬间,她还是留了下来,向吉尔伯特微微行礼。
“日安,殿下。抱歉,我以为这里没有人……”
“等等。发生什么事了?”
他叫住了正欲转身的妲莉亚。他无法对她置之不理,便请她在长椅上坐下,自己也隔着一段距离再次坐下。
“我听闻有些麻烦,莫非是因此事?”
“您……知道了吗?”
“详情不知,只是听了报告。”
妲莉亚垂下眼帘,吉尔伯特便轻描淡写地将自己所知的部分说了出来。妲莉亚低着头,鼻子抽动了一下。
“我真的和他没什么。是他来找我说话,我才回应的。在食堂吃午饭时,他会坐到我旁边,但我们并非独处。”
吉尔伯特稍作引导,妲莉亚便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说着说着,一直压抑的情感仿佛找到了缺口,语气也随之变得激动。
“他的未婚妻警告我要保持距离,可我并没有主动接近他。我对他也没有特别的感情,我们也没聊什么特别的话题。可他们却说,是我在引诱他,想抢走他……”
他大致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妲莉亚心地善良,对向她搭话的人,定会报以微笑。即便对方突然坐在身旁,她也不会露出不悦的神色,而是顺着对方的话题交谈。或许妲莉亚并无恶意,只是想缓和气氛。
但若是贵族千金,断不会如此应对。
与贵族相比,她那千变万化的表情与亲近感,对那些在贵族框架内长大的少爷们来说,无疑是新鲜的。而妲莉亚的微笑,也让那名男学生动了真心。吉尔伯特自己便是被其吸引之人,他深知那种感受,因此并不讨厌。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袒护那名男生。
“然后,克莉丝汀娜大人找我谈话。她让我说明情况,我便解释了。可她却因为我与他距离太近而生气。但……那在平民之间,是很正常的。”
在平民中,男女交谈,甚至一同用餐,都是常事。妲莉亚说,有时,一男一女也会一同外出。
吉尔伯特不认为妲莉亚有错。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王子,他只能凭想象,但从她至今所教给他的平民日常来看,贵族与平民的观念确实截然不同。
“可我这么一说……”
妲莉亚紧紧握住拳头,结结巴巴地说道。
吉尔伯特催促道:“她怎么说?”
“她对我说:‘你若那么擅长当平民,那便别再当什么圣女候补了,回去当你的平民吧!’”
因身怀神圣魔力,妲莉亚成了男爵家的养女,作为圣女候补,在教会修行并进入学院。但圣女候补并非一定能成为圣女,若在此之前实在不想当,也可以退出。国家虽希望她成为圣女,但也尊重个人意愿。只是,一旦退出,收养关系便会解除,若变回平民身份,便很难再继续上学。
“所有人都说是我的错。那个男生的未婚妻还说:‘我们分手了,你满意了吧?’我根本没想过要那样!”
“那……他们两人确实都有问题。”
吉尔伯特不情愿地表示赞同,妲莉亚仿佛找到了同盟,抬起头来。
“是吧?”
或许是吉尔伯特的肯定让妲莉亚松了口气,她看上去快要哭出来了。
她的嘴也松了下来。
“克莉丝汀娜大人也太过分了!说什么让我回平民去!我敢肯定,她只是觉得我碍眼!因为我像这样和殿下说话,她就以为我会和那两人一样!以为我喜欢上了殿下,会引诱您!”
说到这里,妲莉亚倒抽一口气,用手捂住了嘴。
“抱歉……对不起……”
或许她并非有意说出口。只是情绪太过激动,一时失言。就是这么回事。
但,他听到了。吉尔伯特的心跳加速,几乎要颤抖起来。
坦白说,他很高兴。随即,又对自己竟会感到高兴而生气。但他确实很高兴。
虽然有许多值得争辩的地方,但妲莉亚对他怀有同样的情感,这个事实,便足以填满他的心。
但是……
吉尔伯特尽可能缓慢地呼气,试图平息自己的心跳。他痛苦地握紧拳头,不让妲莉莉亚看见。
然后,用尽可能平静、冷静的声音说道。
“妲莉亚,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但是……首先,我不认为你会真的引诱我。即便你这么做了,我也不会动摇。”
“呜……我知道……”
或许妲莉亚也明白这一点。但她似乎还是有些失望,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吉尔伯特的心一阵刺痛。
若你想引诱我,我便甘愿被引诱——他想这么说。我想说我也喜欢你——他内心的一部分在尖叫。他拼命地掩饰着,假装平静。
“所以,我们不会像那两人一样。克莉丝汀娜也知道这一点。她绝不会认为你碍眼。首先,克莉丝汀娜和你,根本不在同一个次元。差距太大了。”
“……欸?”
“你想想看,单论学院,克莉丝汀娜拥有压倒性的支持。许多女学生都仰慕她,以她为榜样。不是吗?”
妲莉亚想了一会儿,然后简单地说:“是的。”
“而你,妲莉亚,连贵族的举止都尚未掌握,未能完全融入学院。无论从品格、家世还是学识来看,你恐怕都无法与克莉丝汀娜相提并论。”
当然,吉尔伯特知道妲莉亚有她的魅力。但这在贵族社会是行不通的。事实上,它常常导致混乱,就像这次一样。
“总之,你完全不必把她当成障碍。无论你怎么做,怎么想,克莉丝汀娜的地位都坚如磐石。”
妲莉亚脸红了。在吉尔伯特看来,她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所欠缺的东西。
“我尊敬并信任克莉丝汀娜。你若说她‘过分’,便等同于说我‘过分’。”
“……不,不是的。非常抱歉。”
妲莉亚乖乖地道歉。贵族们通常不会轻易承认自己的错误并道歉。
“考虑到这一点,我同意克莉丝汀娜的观点。你若那么想当平民,便回去吧。”
“……欸?”
妲莉亚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或许她以为吉尔伯特会站在她这边。他确实想站在她这边,想安慰她,告诉她她没错。但他不能。那并非他的职责。
“诚然,这次的麻烦是那名男生和他的未婚妻造成的,将责任归咎于你是不对的。但是,妲莉亚,你的应对真的没有错吗?”
有人警告过你要保持距离,你却依旧按照自己的标准回应。贵族并非如此。并非说平民的方式不好,但凡事皆需分场合。
吉尔伯特悄声问道,妲莉亚默默地低下了头。
“要想成为圣女,你需要具备贵族社会的常识与各种文化知识。不能总拿‘因为我是平民’当借口。”
成为圣人,便会有许多与贵族接触的机会。不能因为不懂,就无法完成工作。这便是她在此学习的意义。若不明白这一点,即便有能力,也无资格成为圣人。
圣人对国家固然宝贵,但并非不可替代,也非绝对。
“你若不想成为圣人,便回到平民的身份。那样或许会更幸福。”
“那是……!”
“妲莉亚,我和克莉丝汀娜并非要你回去。可以的话,我们希望你成为圣女。只是,你还差得太远。”
吉尔伯特深吸一口气,然后站了起来,低头看着妲莉亚。
她看上去那么娇小。他想伸出手,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想对她说甜言蜜语,告诉她他是站在她这边的。他拼命地忍住了。
“我并非要你现在就做决定。好好想想吧。”
◇
他背对着妲莉亚,迈步离去。在校舍的拐角处,他看到了一道身影。
“克莉丝?”
他轻声呼唤,犹豫片刻后,克莉丝汀娜现身了。
“被你发现了。”
克莉丝汀娜再次从角落里瞥了一眼他们方才所在的地方。吉尔伯特转过身,看到妲莉亚依旧低着头坐在那里。
“我有些担心妲莉亚的情况,但现在还是让她一个人静一静比较好吧。”
两人背对着校舍,缓缓走着。
“你在那儿多久了?”
“从妲莉亚说我找她谈话很过分开始。”
“那几乎是从一开始就在了。”
吉尔伯特苦笑着,克莉丝汀娜耸了耸肩,眼中带着一丝担忧。
“抱歉,我并非有意偷听。只是听到我的名字……”
“我不在意。”
吉尔伯特找到另一张长椅,坐了下来。
“我是不是不该在那儿?”
“不,我倒希望你留下。”
吉尔伯特用手比了个手势,克莉丝汀娜在他身边坐下。比与妲莉亚的距离更近一些,此刻却让他感到安心。
有那么一刻,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风拂过,树叶摇曳,带着一丝凉意。
吉尔伯特低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克莉丝汀娜用比平时更开朗、更俏皮的语气说道:
“你若说那种话,以后可就不能纳她为情妇了哦。”
“什么时候的‘以后’?”
“谁知道呢。或许,最早也要十年后吧?”
毕业,结婚,履行义务诞下继承人。到了那个地步,若纳一两位情妇,或许也不会有人非议。
但在此之前,他连一句“等我”都无法说出口。他本就无意让妲莉亚成为他的情妇。
“我知道我伤了她,却又做了件让她更难过的事。”
“妲莉亚似乎无论别人怎么劝都听不进去。你能那么说,我反倒松了口气。而且,她出人意料地坚强。所以,我相信她会没事的。”
“但……我肯定被她讨厌了。”
克莉丝汀娜自嘲地笑着,沮丧地呼出一口气。
“吉尔,你真是认真。若按邻国流行的说法,正是在这种时候,他该与我解除婚约,坚持他对妲莉亚的爱。”
“那是‘真爱’吗?”
“嗯,我不知道。”
克莉丝汀娜微微歪着头。
“我不知道。但若那份感情并非‘真爱’,我觉得我更应该放手。我不能让我的感情冲昏头脑,夺走她的未来。我宁愿为她的幸福祈祷。”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
如果吉尔伯特解除与克莉丝汀娜的婚约,认定与妲莉亚的感情才是真爱,并决定与她共度一生。
他们的身份、地位、思维方式、所见风景、所朝方向,皆截然不同。若强行让妲莉亚成为王后,她显然会崩溃。而吉尔伯特也无意放弃自己作为王子的职责。妲莉亚没有担任王后的能力。无人信服,无人幸福。
“呐,克莉丝,我要说些自私的话了,你能听我说吗?”
“什么?”
“我喜欢妲莉亚。所以我想和她多聊聊,想和她在一起。”
克莉丝汀娜仿佛早已知晓,轻声回答:“嗯。”
“但是,当我想象我与妲莉亚的未来时,我无法想象自己与她并肩而立。我能做的,也仅是在学院里与她聊聊天。除此以外,我想象不到。”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可以想象她在学院生活中的笑容,但一旦走出学院,她的身影便变得朦胧。
他想象着与她并肩站在王宫里,她仿佛被一团薄雾笼罩。当他想象自己穿着正装出现在公众面前时,本应在他身边的她,却消失在一片朦胧中。所以,答案很明显。吉尔伯特的未来,没有妲莉亚。
“全都是克莉丝。在王宫里喝茶的是你,与我一同登台的是你,在舞会上共舞的是你。然后是婚礼。穿着便服一同用早餐的是你,在晚宴上站在我身边的是你,一同检阅的也是你。”
这是对未来的想象,所以无法清晰地看到风景。但他能清晰地看到,站在他身边的人。
“我所设想的,将来与我共度一生的人,全都是克莉S斯。”
在阳台上向人群挥手。她身边是克莉丝汀娜。吉尔伯特和她都平静地微笑着。
这样的画面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如此自然,如此理所当然。
“克莉丝,我知道未来的路不会只有欢乐。事实上,我认为挑战会更多。我知道我有很多缺点,你也定有许多无法忍受之处。但是,你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他以问题的形式提问,却不认为克莉丝汀娜会拒绝。若称之为傲慢,或许是吧。但不知为何,他确信克莉丝汀娜与他有同样的感觉。想必,这是因为他们已经在一起太久了。
“我知道我很懦弱,明知会很辛苦,却还是想依赖你。能与我相伴的,只有克莉丝。我想和克莉丝一起走下去。”
克莉丝汀娜睁大了眼睛,忍不住笑了。
“这算是求婚吗?至少不是在刚甩了人之后该说的话吧?”
“嗯,答案呢?”
克莉丝汀娜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低头笑了笑。
“当我喜欢上别人时,我几乎被罪恶感压垮了。我认为我不再适合做你的未婚妻了。但由于地位和义务,这并非一件可以轻易放弃的事。可我又无法停止喜欢他。”
“……嗯。”
“就在那时,吉尔问我:‘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一切都泄露了。我本该隐藏的,但我做不到,我快要崩溃了。”
当克莉丝汀娜坠入爱河时,她的脸上虽有着平日的表情,却带着一丝危险的气息。所以,他问她发生了什么。
直到那时,吉尔伯特才第一次看到克莉丝汀娜哭泣。他想,那真的是极限了。
“当时,吉尔没有责怪我,只是告诉我‘那种事也是会发生的’。”
那句话救了她,克莉丝汀娜笑着说。但实际上,情况略有不同。
并非他没有责怪她,而是他无法责备。
那时,吉尔伯特尚未爱上妲莉亚,不知何为爱。自然地,他觉得自己有未婚妻,也觉得自己被背叛了。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血液涌向了头顶。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能说出口。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克莉丝汀娜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啜泣声无法言表。
他深知克莉丝汀娜是个多么认真的人。正因如此,她才会在责任与无法抑制的心情之间左右为难。
他怎能责怪这样的克莉丝汀娜呢?
相反,他问她打算怎么做。与对方骑士的身份相差悬殊,他也有未婚妻。想在一起是不可能的。克莉丝汀娜也明白这一点,没有想过会有什么结果。
她说,实在不行,就进入修道院。
“但吉尔告诉我,这本就是一场政治联姻,若我愿意履行我的职责,那也无妨。于是,我下定了决心。”
克莉丝汀娜抬头看着吉尔伯特。能以这种方式与他对视的人,寥寥无几。
“只要你不说你不需要我,我就会陪着你,吉尔。”
吉尔伯特看到她眼中坚定不移的决心,松了一口气。
“谢谢。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很高兴。”
“你看起来可不怎么高兴。”
克莉丝汀娜苦笑着,渐渐变成了悲伤的表情。
“抱歉,能让我暂时……一个人待会儿吗?”
“我知道。别担心。毕竟刚失恋嘛。”
“……好难过。我要哭了。”
她仰望着天空,以免泪水落下。被夕阳染红的云朵,形成了淡橙色的图案。
“我本想说,想哭就尽情哭吧。但这里是学院,我不能这么做。”
这里虽人迹罕至,但并非无人前来。若王子哭泣,定会引起骚动。她身边的克莉丝汀娜,或许也会受到非议。
“说的也是。明天从王宫学完,该喝茶了吧。”
明天是休息日。王宫里有针对王室成员的教育。一同上完课后,他们会像往常一样一起喝茶。
“就办一场‘哭泣茶会’吧。”
“哭泣茶会?”
“我会准备很多点心和茶。我们就边吃边哭,直到哭够为止。”
“那不就成了暴饮暴食了吗?”
那句不像贵族千金会说的话,不由得引来一阵轻笑。
“你知道吗,我也很伤心。啊,对了,很抱歉,那天没能兑现对你的承诺。”
“不,那也没办法。如果现在让我做同样的事,我也没有信心能做到。”
那一天,是建校纪念日。就在克莉丝汀娜与她暗恋的人分手之前。
他们曾做出承诺,在公众面前,无论心中作何感想,都要假装相爱。不要让人们认为他们关系不睦。戴上写着“我爱你”的面具。
那天,当她不得不和吉尔伯特一起排队大半天时,克莉丝汀娜拼命地戴着面具。然而,有些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把它剥了下来。她为此反思,但吉尔伯特认为,有时她也无能为力。
“我也有心情哭泣。我想,和吉尔一起,应该可以尽情哭泣。你愿意陪我吗?”
她疑惑地问道,脸上却带着确信吉尔伯特不会拒绝的神情。若在一起久了,面部表情也会变得相似吗?
吉尔伯特咯咯地笑着,如她所料般回答道。
“好啊。就这么定了。”
◇
一段时间后,吉尔伯特与克莉丝汀娜从学院毕业了。
“吉尔伯特殿下,克莉丝汀娜大人,恭喜你们毕业。”
毕业典礼后前来问候的妲莉亚,像一位真正的贵族千金般,行了一个美丽的屈膝礼。可以立刻看出,她的气质与以往已截然不同。
“那时真是万分抱歉。但也多亏了您二位,我才醒悟过来。我还很不成熟,但我会尽我所能,努力学习,成为一名优秀的圣女。”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妲莉亚似乎改变了主意,脸上露出了阳光般的笑容。看到她眼中的决心和希望,吉尔伯特点了点头。
“我期待着将来与你再会。还有,妲莉亚……虽然这可能与我当时所说的相矛盾。”
吉尔伯特看了克莉丝汀娜一眼,然后微笑着与妲莉亚对视。
“别忘了原本的你。因为,有许多人被那样的你所吸引。”
妲莉亚震惊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露出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殿下与克莉丝汀娜大人是我的目标。请一定要幸福!”
妲莉亚再次微笑,礼貌地行礼离去。
她融入了一个朋友圈。不知何时,她在学院里不再孤单了。
“妲莉亚,我相信她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圣女。”
“嗯,我想是的。”
他们也向克莉丝汀娜曾经心仪的那位骑士道了别。相信他会成为一名伟大的骑士。
吉尔伯特和克莉丝汀娜都花了很长时间,才从各自陷入的爱恋泥潭中爬出来。
就在他们终于走出泥潭时,他们按原计划举行了婚礼。
那是一场盛大的婚礼,举国欢庆。
……至少在周围的人看来是如此。而吉尔伯特和克莉丝汀娜,也对这一天的到来感到平静。
自那时起,已过去了大约十年。
吉尔伯特和克莉丝汀娜作为王储与王储妃,过着忙碌的生活。
虽然他们因职责不同而并非总是在一起,但他们常常并肩出现在公众面前,被民众认可为一对恩爱夫妻,获得了极大的支持。
今天是建国纪念日。
吉尔伯特和克莉丝汀娜在参加了一个漫长的仪式后,刚刚匆匆忙忙地回到了他们的房间。
在再次出现在公众面前之前,他们有片刻的休息。两人用茶和甜点滋润着喉咙。
“吉尔,我们作为贵族……不,作为王室成员,已经履行了一项重大的义务了吧。”
“嗯,你说的是诞下继承人?”
“正是。”
克莉丝汀娜轻轻地回答,将一杯茶端到嘴边。
他们共育有三子,最小的女儿刚满两岁。可爱得让人心疼。
“突然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已经十年了。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我纳了情妇,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了吧。”
结婚前,当他们尚未走出爱恋的泥潭时,确实谈过这个话题。在履行了作为贵族和王室成员的职责后,他将被允许拥有情妇。事实上,许多贵族在生完孩子后,都自由地享受着爱情。
当时,正处于心碎之中的吉尔伯特和克莉丝汀娜,都无意纳妾。
吉尔伯特假装若无其事地吃了一块磅蛋糕,然后用茶把它送下肚。
“这是在试探我吗?还是想告诉我,你不会允许我纳妾?”
克莉丝汀娜没有回答,只是微微耸了耸肩,脸上是那种在公共场合常见,让人看不透情绪的表情。大多数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吉尔伯特立刻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焦虑。
她以为他没有察觉吗?自十岁订婚以来,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多少岁月?
“我倒想问你,克莉丝,你是否已经有那样的人了?”
“不,我没有。”
“真的?”
“我不会骗你。”
吉尔伯特无畏地笑了起来。
“那就好。若你有了心上人,我可没那么大度。我不想把我珍视的人,推给别人。”
“你心里不是很自由吗?”
“以前是。”
克莉丝汀娜轻声笑着。不知不觉中,面具已经摘下,她的表情也放松了下来。
“我不想纳妾。而且,你也知道,我根本没有时间。那么,如果我纳了妾,克莉丝你会怎么办?”
吉尔伯特问道,脸上带着无畏的笑容,却又有些紧张。克莉丝汀娜与他对视片刻,然后思考了一会儿。
“是呢。如果吉尔纳了妾,或是有了可以慰藉心灵的人……”
克莉丝汀娜露出了一个美丽的微笑。那是吉尔伯特在公众场合绝不会露出的表情。看着那张脸,他挺直了背,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模样。
“我将永远用敬语与您交谈,无论是在公共场合,还是私下。”
克莉丝汀娜的笑容更深了,一股寒意顺着吉尔伯特的脊椎流下。
“……好可怕。”
他在公共场合看到她端庄的样子时觉得很酷,很喜欢,但他也爱着那个并非如此的她。他无法忍受与一个永远戴着面具的克莉丝汀娜共度时光。
克莉丝汀娜笑得浑身发颤,放松下来,温柔地笑了笑。吉尔伯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克莉丝汀娜抿了一口茶,放下杯子。
“说起来,我从一位邻国的女士那里听说,大多数高喊着‘真爱’而强行解除婚约的人,都过得并不好。”
“嗯,会吧。那并非‘真爱’,只是一种暂时的激情罢了。”
“是的。”
这种“暂时的激情”,他们都深有体会。有时想起来会感到难过,但现在已无同样的感觉了。
“在邻国,现在似乎有人说,‘真爱’是要培养的。”
“真是方便的说法。”
吉尔伯特哼了一声。
但他觉得,这话没错。
“我们的爱,也培养起来了吗?”
“嗯,我觉得已经培养起来了,但似乎也还在中途。路还很长。”
“或许吧。”
他不知道什么是真爱。
但就这样,一起克服困难,一起欢笑,互相思念,彼此珍惜,有时意见不合,有时无话不谈,一同喝茶,携手共进。而且他确信,这在未来也不会改变。
若将此称之为“真爱”,倒也恰如其分。
房间传来敲门声,有人来通知时间到了。
点心还剩下一些,但他们相视一笑,一同起身。
然后,当他出门,走上阳台时,他换上了那副表情。广场上聚集的大批民众欢呼起来。
或许,妲莉亚也在人群中。克莉丝汀娜心目中的那位骑士,或许也在。
从这里看不到。但想必,他们都过得很好。
他与克莉丝汀娜并肩而立。她微笑着,优雅地挥手。吉尔伯特知道,那是她在公众面前的表情,但在周围的人看来,却显得无比自然。她像一位王储妃般气势磅礴,美丽无比。
在他旁边,吉尔伯特也向全国挥手致意。
曾经想象的未来,已成为现实。
“克莉丝,我的伴侣是你,真是太好了。”
“突然怎么了?”
他低声说,克莉丝汀娜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也是。”
吉尔伯特在克莉丝汀娜的头顶,印上一个轻吻。那一刻,欢呼声愈发热烈。
那份伪装爱意的面具,已然不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