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温暖而粘稠的,如同回归到生命最原始的混沌。营养液特有的、微甜中带着金属腥气的味道,是织夜嗅觉启蒙的唯一记忆。她悬浮在圆柱形的强化玻璃培养舱中,像一株被精心培育的植物,依靠导管输送的能量维持着生命。光线透过舱壁,在她闭合的眼睑外投下模糊而斑斓的光晕,那是她视觉世界里最初
跳动的色彩。
仪器规律的“嘀嗒”声,液体循环时发出的低沉“汩汩”声,以及偶尔响起的、冰冷的电子提示音,构成了她世界的全部交响乐。她没有“生日”,只有“激活日”。在某一个被标记在实验日志上的时刻,她睁开了眼睛,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将定义她未来轨迹的身影——穿着纤尘不染的白大褂,戴着反光眼镜,一双电子眼中时刻流淌着冰冷数据流的男人,O博士。他称她为“织夜”,是DEM社生物科技与显现装置技术结合的巅峰“杰作”,是为承载强大力量而生的完美“容器”。
最初的时光,是填鸭式的信息灌输和严苛的生理测试。她学习语言,记忆知识,识别图像,像一台刚刚启动的超算,疯狂地吸纳着外界输入的一切数据。她被告知,她是“特殊”的,生来就肩负着“重要使命”。那时,她心中没有善恶是非,只有对“创造者”本能的依赖和完成既定程序的渴望。她会因为一次完美的神经反应测试,或是操控显现装置适配性达到预期峰值,而得到O博士一句毫无波澜的“性能达标”的评价。那时,她甚至会从这冰冷的认可中,感受到一种微弱的、程序反馈般的“愉悦”?或许,那并不能称之为情感,只是一种被预设好的、对“正向
刺激”的条件反射
。
然而,这种如同精密仪器般运行的“生活”,很快出现了裂痕。随着认知能力的提升,她开始接触到有限的、经过筛选的外部世界信息,尤其是关于“精灵”和“空间震”的影像资料。屏幕上那些被描述为“移动天灾”、“文明之敌”的存在,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源自基因深处的悸动与共鸣。她开始向O博士询问自己的起源,以及她的诞生是否与这些精灵有联系。
O博士的回答如同外科手术刀,精准而冷酷,彻底剖开了她刚刚萌生的、对自我认知的稚嫩探索。
“联系?”O博士的电子眼闪烁着无机质的光,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公式,“当然存在联系,而且是本质性的。你并非自然孕育的生命体。你是以某个人类的基因蓝本为基质,通过最先进的克隆技术进行优化筛选,再结合顶尖的显现装置进行灵魂适配性调整,最终制造出来的‘复制体’、‘仿造人’。你拥有非人的潜力,而且结构稳定,意志更……可控。你存在的终极意义,就是成为DEM社最锋利的‘人形兵器’,向世界证明,人类科技足以驾驭、乃至彻底超越那些所谓的天灾。”
复制体。仿造人。非人物种。兵器。
这些词语,如同烧红的烙铁,裹挟着冰冷的绝望,狠狠地烙印在她刚刚形成雏形的自我意识上。她不是“人”,她只是一个被制造出来的“东西”,一个用于验证某种技术、实现某个目标的工具。她存在的根基被彻底否定,一种深不见底的虚无感和强烈的自我厌恶开始如同毒液般渗入她的每一个细胞。她站在特制的观察镜前,看着镜子里那张日渐清晰、却也愈发显得陌生的脸庞,心中充满了巨大的迷茫和撕裂般的痛苦。这张脸,原本属于谁?那个被她“复制”的本体,此刻身在何方?过着怎样的生活?是否……也曾像她一样,感受过这种无根的彷徨?
就在她陷入自我认同的泥沼,在存在的虚无感中几乎窒息时,O博士向她伸出了“援手”——或者说为她套上了更精致的枷锁。
“感到困惑?痛苦?渴望获得强大的力量来确认自身存在的价值吗?”
O博士的声音带着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蛊惑性的磁性,“你拥有着连你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与伦比的力量,它们只是沉睡在你基因链的深处,等待被唤醒。DEM社可以赋予你这份力量,让你获得超越凡俗、甚至凌驾于普通精灵之上的绝对实力!只要通过最新的‘契约兽计划’,我可以让你脱胎换骨,成为真正独一无二、令众生敬畏的存在!届时,干掉那个人,你将不再是影子或复制品,你就是你,是DEM社最强的终极兵器!拥有力量,变得独一无二。令众生敬畏。不再是复制品。”
这些词语,如同黑暗中摇曳的诱人火焰,精准地击中了织夜内心最脆弱、最渴望被填满的空洞。她太需要某种东西来锚定自己飘摇的存在,太需要一种方式向世界、也向自己证明“我存在”,太需要撕掉“仿造体”这个令人作呕的标签。尽管直觉如同警报般尖鸣,警告她这背后隐藏着难以想象的代价和深渊,但在极度的失落和对“存在意义”的疯狂渴求下,她如同即将溺毙的人抓住了眼前唯一的浮木,接受了O博士的“恩赐”。
那是一场持续了不知多久的、深入骨髓乃至灵魂的折磨。为了获取力量,名为 “赤潮” 的药剂被注入她的血管,如同熔岩般灼烧着她的神经末梢,强行榨取着她生命本源,每一秒都在不可逆转地消耗着她有限的寿数。再与镜世界中那头充满暴戾、毁灭气息的黑暗之龙——龙漆黑者 签订契约的过程,更是一次灵魂被撕裂、打上冰冷烙印的折磨。当她第一次成功变身为假面骑士龙牙,感受到体内那磅礴、冰冷、仿佛能摧毁一切的黑暗力量时,一种扭曲的、令人战栗的“强大感”确实暂时压制了内心的虚无。她开始执行DEM社为她准备的战斗测试,战斗,破坏,在硝烟与毁灭中逐渐麻木,仿佛只有在倾泻力量、见证崩塌的瞬间,她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个“实体”而
“存在”着。
然而,空洞从未被真正填满,反而在一次次测试与药剂调配注射后变得更大。直到那一天,或许是为了测试她对普通社会环境的适应性,抑或是另含深意,O博士竟破例允许她进入一座大型商场。在熙攘嘈杂、充满世俗烟火气的人群中,她如同初次踏入新世界的幼兽,眼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丝茫然与好奇。但就在那不经意的一瞥间,她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那个与她有着一模一样脸庞的少女!
城户真织。
她的手里拿着商品,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灿烂得如同正午阳光般的笑容。那笑容如此真实,如此温暖,充满了织夜从未体验过、甚至无法想象的……简单的、纯粹的快乐与幸福。她们拥有着相同的容颜,却仿佛生活在两个被无形壁垒隔绝的世界。一个在阳光下欢笑,享受着平凡而真实的生命点滴;一个在黑暗中挣扎,被当作冰冷的工具,背负着“非人”的标签,连存在的意义都模糊不堪,如同无根浮萍。
那一刻,强烈的、如同毒蛇啃噬心脏般的嫉妒,混合着长期积压的委屈、不甘和愤怒,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瞬间淹没了织夜所有的理智!凭什么一样的容颜,却拥有截然不同的命运?那份刺眼的幸福,既然我无法拥有,那便一起坠入深渊吧!
被扭曲到极致的嫉妒和长期压抑的愤怒冲昏了头脑,织夜(龙牙)对毫无防备的真织发动了袭击。她想要撕碎那张和她一样的、却洋溢着幸福的脸,想要将那份她渴望却永远不可及的光明,彻底染上和自己一样的黑暗与痛苦。
那场战斗的结果是她未曾预料到的。真织也拥有变身的力量,虽然她凭借更狠厉的攻击和不顾一切的疯狂占据了上风,没有让真织成功变身并将其打成重伤,然而未能完全得手。还被那个品红色的骑士化解了自己的攻击不说还嘲讽了自己
“你不配做一个骑士。”
第二次相遇,则是在她几乎踏入死亡门槛的时刻。她与另一个极度危险、充满愤怒的骑士(王蛇)交战,身受重伤,铠甲破损,意识在剧痛和失血中逐渐模糊,如同风中残烛。就在她以为生命将在这无意义的战斗中彻底消散时,那个她曾经袭击过、一心想要摧毁的身影,再次出现!真织变身龙骑,不顾自身安危,拼死从王蛇致命的攻击下救下了她!
在彻底昏迷前,她涣散的视野中,看到了解除变身的真织向她跑来。真织的脸上,没有她预想中的仇恨与报复的快意,没有一丝一毫的幸灾乐祸,只有毫不掩饰的焦急、深切的担忧,以及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仿佛看着某种极其珍贵之物即将彻底破碎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被她视为“镜像仇敌”、被她嫉妒、被她攻击过的人,会不惜性命来救她?为什么会为她这个“赝品”、“怪物”,露出那样……仿佛心碎般的、为她而悲的表情?
她翕动着干裂的嘴唇,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这个盘旋在脑海、几乎要撑破她认知的问题。但剧烈的疼痛和生命的急速流逝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微弱的血气从喉间溢出。下一秒,DEM社的最强魔术师“艾莲·米拉·梅瑟斯冰冷的目光如同扫描仪器般掠过她残破的身体,像是在评估一件损坏的武器是否还有修复价值。她被粗暴地带走,再次陷入了无尽的、被药物和痛苦充斥的黑暗。
再次醒来,她回到了那个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冰冷牢笼。O博士对她使用了浓度更高、副作用更强的“赤潮”药剂,加倍注入她的体内,更加强力、更加彻底的精神洗脑与意志覆写程序启动,试图将她心中那刚刚萌芽的、危险的疑惑和动摇连根拔除,将她重新锻造成一件更加纯粹、更加听话、没有自我思想的终极杀戮兵器。她的力量在药物的疯狂催化下变得更加强大、更加狂暴,但生命的烛火也在以更快的速度燃烧,内心那片刚刚因真织的举动而透进一丝微光的黑暗,再次被更浓重、更绝望的阴影彻底覆盖。
直到……那最后一次,与龙骑的决战。
在DEM社的远程精神操控和大量“赤潮”药剂的共同作用下,她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对真织发起了狂风暴雨般、不计后果的疯狂攻击。每一次攻击都倾尽全力,每一次能量对撞都加剧着生命本源的燃烧。赤潮药剂带来的毁灭性力量如同致命的毒瘾般令人短暂沉迷,但其透支生命、腐蚀意志的代价也在此刻暴露无遗。剧烈的消耗如同钝刀割肉,不断侵蚀着她的身体防线,也意外地……削弱了药物和精神控制的枷锁。
尤其是在她被强制使用最终降临,凝聚起那足以湮灭一切的黑暗能量时,那股毁天灭地的力量仿佛也要将她的灵魂彻底撕碎、同化。极致的痛苦如同最后一道清醒的闪电,狠狠劈开了层层叠叠的精神禁锢!在毁灭性能量即将爆发、无可挽回的前一刹那,在生与死的绝对边界线上,她看到了对面同样凝聚着最终力量、但即使隔着面甲也能感受到真织那份决绝与不忍的表情。
一瞬间,往昔的画面如同濒死前的走马灯,在她脑中飞速闪回:真织那灿烂到刺眼的笑脸,自己濒死时真织那担忧悲伤的眼神,还有眼前这不顾一切也要阻止自己、甚至可能与自己同归于尽的决绝身影……
“我不想……再战斗了……”
“救救我……”
“谢谢……你……”
“谢谢你……真织……”
破碎的意念,夹杂着无尽的悔恨与最终的渴望,如同溺水者竭尽全力的最后呼救,从她被禁锢的灵魂最深处挣扎着涌出!
她明白了!她不想战斗!她不想再当什么兵器!她嫉妒的不是真织拥有的幸福,她渴望的是那份幸福本身!她攻击真织,是因为她错误地认为,只要摧毁了光明,自己所在的黑暗就能被照亮,或者至少,能让光明变得和自己一样不堪。但事实是,只有在真织身边,在真织那毫无保留的、甚至对她这个“复制品”、“袭击者”也抱有的、近乎愚蠢的关切与拯救中,她才第一次模糊地感受到了一种……类似于“温暖”的东西。
如果有真织在……如果能够靠近那份光明……她是不是……也有可能,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触碰到那种名为“幸福”的光芒?
这个念头如同即将熄灭的火种发出的最后一道强光,在她沉沦的意识中轰然点亮!她用尽残存的、属于“织夜”的全部意志,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强行切断了能量输送!做出了生命中最艰难、也最正确的选择——中断最终降临,放弃一切抵抗!
“轰——!!!”
毁灭性的爆炸吞噬了她。在意识被冲击波彻底撕碎、沉入永恒黑暗的前一刻,她感受到的不是被致命踢击命中时的剧痛,而是一个温暖、坚定、带着颤抖的怀抱的紧紧包裹,以及一滴落在她冰冷脸颊上的、滚烫的液体……
那是什么?
是眼泪吗?
是为她这个“怪物”、这个“赝品”而流的……眼泪吗?
在无尽的黑暗与虚无彻底降临前,织夜那沾染着血污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或许不能称之为微笑,甚至算不上一个完整的表情。但那是在她短暂而充满苦难与扭曲的生命中,第一次,不是出于指令,不是出于伪装,而是发自那颗刚刚挣脱枷锁、感受到一丝真正温暖的内心地……流露出的一抹……解脱与……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