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的蛛网结了又结，蜘蛛们总在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爬来爬去，使得黏腻的黑色分泌物落在家具上到处都是，颓败的洪流正以势不可挡的压倒性姿态覆盖在人们的心头，驱之不散、挥之不去。
“你们都回吧！我想歇歇了！”
肆心和欢心二人同样颇为疲累，在帮助先生处理完琐事就接连离开了。
一如先生困倦地倚在床竿上望着天花板，蚊子盘飞在他的两侧疯狂地嗡鸣，他笨拙地击掌去打，张开手却没有看到那蚊子的尸体，反而发现自己手部的皮肤干皱在一起，手指骨节兀立，他预感到自己会一天天消瘦下去，最后水米不进，在变味的食物、寝被以及墙体中失去知觉。他越来越恐慌紧张，就连细小的声音都能搅扰得他不得安宁，更何况邻家那噗通哐啷的关门声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响起，不免令他火冒三丈。
他冲出房间，蹒跚着走到院子边上，手拄着长形的尖篱笆，向着隔壁亮起的黄色窗户大吼道：“嘿，该死的，真该管管你家的臭小子了！别再发出任何声音！”
吱嘎一声窗户开了，“一如老爹，您休息吧！我们保证不会了！”
束着玫瑰色花头巾的布鸮娘拧着小布鸮的耳朵，对着一如先生连连致歉。
小布鸮的翅膀长出来了，一家人都为他感到高兴，这意味着他可以独自进行高空飞行的练习，将来能够抵御敌人的攻击，或者将自己隐藏在密林里，同时有能力保护自己。布鸮娘松了口气，看着小布鸮在屋顶上俯冲下来，翅膀扑扇着逐渐收放自如，她的胸怀也尉为宽广起来，对一如先生的抱怨能够保持平心静气。她对她的言行非常满意，她觉得能够带给小布鸮一些与人为善的正向激励。她不自觉地关上了屋门，好让小布鸮在家里能安静一会儿。然而事与愿违。
“快把门打开，我要等爸爸回来！”
说着小布鸮就要去推那扇又重又沉、但外观已略显陈旧的木门。
“嘘！你再弄得嘎吱作响的话，一如老先生会不高兴的！”
“可他不是也经常吵得我们无法休息吗？他老是在自说自话，白天晚上从不停歇，我们就开开门吧？让他也常常饱受折磨的滋味。”
“呀，孩子，你怎么说出这么吓人的话！你要记着，憎恨别人自己也不会得到幸福！你的心在对抗别人的时候，也会感到不安啊！”
布鸮妈妈摸了摸小布鸮的头，小布鸮的两只小小的尖耳朵像是新冒出的竹笋伢子，却又柔软非常。
“妈妈，你总是很懦弱，跟爸爸说的一样！以后是要哭鼻子的！”
“你这孩子！不听话也是要栽跟头的！到时可别怪我没管你啊！”
小布鸮又飞了起来，这一次他试着用翅膀拼命去撑开那扇门，但却一不小心重重地摔倒在地，一瞬间稚嫩的翅膀流出了鲜血，洒在地面斑斑点点的血迹不久就凝成了一大片。
布鸮妈妈还在为小布鸮的戏谑余怒为消，她特意不去扶他，想让他涨涨教训，直到听到小布鸮的哀嚎，她走近去看，才被眼前的一幕瞬间傻了眼，小布鸮的翅膀折了！
“啊，小布鸮……”
布鸮妈妈拼命地握住了小布鸮受伤的翅膀，血依旧在往外冒，浸在了翅膀上黏答答的一片，她心痛地说不出话来，在致命、绝望以及窒息的多重痛苦作用下，她还来不及哭泣伤心就抱着小布鸮推开门往外走去。
她自责难言，心底愧疚不安，她意识到一个母亲对孩子最轻微的诅咒与厌恶都会灵验，她恨自己，自己因为恶毒的心情遭到了报应，邪恶正反噬着她，将伤害降临到了她的珍爱身上。原来一个暂时没能得到爱的孩子，也会被天使抛弃，层出不穷的意外就像那恶毒的诅咒在不断地进行攻击，生命却脆弱得后悔莫及。
“一如先生，一如先生！”布鸮妈妈在门口喊道，小布鸮躺在妈妈怀里直呼：“妈妈，好疼啊……妈妈，好疼啊……”布鸮妈妈急得只掉眼泪。
正在书案前默写诗词的一如先生听到呼喊，急忙开了门。
“啊，这是怎么了？”
布鸮妈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眼泪犹如洪水决堤：“他摔倒了，请你救救他！”
一如先生颤抖着手查看了小布鸮血淋淋的伤口，“不要着急，赶快进来！”
布鸮妈妈将小布鸮抱在了一如先生整理好的书桌上，不断地摩挲着手臂不敢置信，是自己的大意之失，她百般悔痛却又无可奈何。
一如先生从容不迫地拎来了药箱问：“怎么摔的？”
“就在飞的时候！”她回答，“他想去撞开那扇我扣紧的门……”
一如先生面有凄凄地说：“把那盏灯拿过来！”
在红色的火焰上一燎，一如先生就果断地用剃刀去刮小布鸮翅膀下的绒毛，小布鸮因之疼痛身体不停地颤抖，他挣扎着朝向妈妈大喊道：“妈妈，好疼啊……”
布鸮妈妈没有办法，只能听一如先生的话狠狠地抓紧他，他抽搐着还在不断地啼哭，布鸮妈妈安慰他说：“宝儿啊，你疼的话就使劲咬我的手臂啊！咱们会好起来的！”
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过去了，一如先生清理出了他的伤口，又在上面撒上了金疮药，用纱布紧紧地裹缚了起来。
布鸮妈妈抱起他问：“还疼吗？”
小布鸮睁着两只黄色的大眼睛迷蒙地摇了摇头，就躺在了妈妈怀里。
“过三天再来换药，看看伤口，所幸没有伤到骨头，翅膀还能动！”一如先生告诫说，“没拆纱布之前，不要沾水，弄发炎了就糟糕了。”
布鸮妈妈连连点头道谢：“真是谢谢你了！一如先生还是医生啊，真叫人佩服啊！”
“不用客气！布鸮爸爸还没回来吗？”
“是的啊，这些天食物紧缺，林子里的虫鼠都蛰伏了。估计还要好一会。”
“没事，孩子的事跟他慢慢说，他会理解的。”
布鸮妈妈的眼泪霎时又夺眶而出，只能哽咽着连连点头说：“这你得收下。”
她将自己最喜欢的配饰取了下来，递过去一个金币，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一如先生被震撼到了，却还是波澜不惊地急忙摆手说：“不用、不用。举手之劳。”
他将母子俩送到门口，才转身回来，继而哀叹不已。
布鸮家族总是能对闪光的东西保持足够的敏感，这天夜里，布鸮爸爸抓了一只田鼠回来的同时，长长的红嘴喙里还含着一枚金币。
“啊，孩子爸，我得跟你坦白一件事！小布鸮受伤了，鲜血直流。”一进门布鸮妈妈就心痛地向他哭诉道。
布鸮爸爸将布鸮妈妈揽在怀里，低头将金币放在了她的手上。
“哦！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还有命在，谁都能重新站起来！你哭了？”
“你又得到了一颗？”
“你不喜欢吗？”布鸮爸爸问。
“我喜欢。是一如先生救了我们儿子，我们明天得把金币送给他！”
“都听你的！以后还会有的，但是你得保密，不要说出来源。”
“这我都知道！”
夫妻俩看了看已经睡着的宝贝，在短暂的收拾后也进入了梦乡。
到了第二天，肆心和欢心都在，他们在一如先生的院子里正给沙垄里的胡萝卜苗浇水，布鸮爸爸进来了。
肆心以为来者不善，正欲上前阻挠，布鸮爸爸看到了一如先生正坐着喝茶，便走过去高声且激动地说：“噢，一如先生，感谢你救了我儿子！”
当布鸮爸爸掏出金币的那一刻，整个院子都闪着金黄色的亮光。
肆心和欢心看得目瞪口呆，随后欢呼道：“是金币！”
一如先生请布鸮爸爸在麦草苫顶的凉棚下坐下，又给他斟满了一杯菊茶：“歇歇吧！”
“您最近好吗？”布鸮爸爸寒暄道。
一如先生一本正经地说：“老了，不中用了！什么活都干不动了！”
“您别这样说，您在我们心里可不老，心明眼亮着呢！这枚金币您一定要收下，我就先回去了！”说着布鸮爸爸就将金币放在台面上离开了。
肆心和欢心看着布鸮爸爸的威严一时都愣了神，人走了之后才敢靠近说：“先生，他给你金币干什么？”
一如先生捻着胡须说：“救人于水火，涌泉报知恩。布鸮一家都是正直的人啊！”
肆心拔了一点萝卜缨头，口渴难耐，仰面就喝了布鸮爸爸未动的菊茶，一如先生瞥了他一眼，欢心在簸箕上串着从林子里采回的香菇，随后挂在墙头晾晒对他说：“这茶喝了，就该你去打井了！喝的多怎么也要干的多啊！”
肆心平静地回答说：“谁让我是主心骨呢！我不动谁动！”
欢心给他拿了把小锄头和土筐子，肆心就就着屋后的崖壁在下方凿了起来，他的每一次挥锄的铮铮作响都使欢心感到不安。
“在那个梦里，同样是缺水的境况！最后他把我推下了悬崖……”欢心心想着，恐惧彻底攫住了她，使得她不时地回想起来就浑身不安，她看肆心的眼神也没有了以往的从容，尤其是她在徒手接住肆心递上来的满满一筐泥土时，她感觉到其实自己相较于先生的衰老而言，自己被无端的恐惧吓破了胆才更是无药可救。她会在脑海里生起恶念，比如把土倒在肆心头上，或者拿土锹用沙土把井口填满……她刻意地不去想，反倒越想越多，最后不受控地“啊”一声叫了出来。
肆心被吓了一激灵，手中的锄头掉在了地上砸了脚，“你疯啦？”
井下传来他鼓哝哝的声音，欢心趴在井口看他有没有事，只能强颜欢笑，“我只是想逗逗你！”
“别开这种玩笑了，你到这幽闭的空间里试试？别闲的发疯了！”
欢心被肆心数落了一顿，干劲也大为消减，她坐在井口等着肆心的土筐，一动不动，甚至一句话也不愿意同肆心多说。
当肆心说他又渴了的时候，欢心假装没有听见！于是肆心气鼓鼓地爬了上来，对着她就推了肩膀一下，欢心却鬼使神差地一哆嗦，差点掉下了井。两个人你一拳我一掌地打了起来，最后惊动了一如先生。
“你们想干什么！”他站在屋子的拐角处向里大喝道。
肆心和欢心这才停手，彼此挤眉弄眼地抱怨道：“都怪你！”“怪你！”
“互相道个歉，以后都别动手了！”一如先生对他俩说。
欢心却始终无法放下顾虑，他担心肆心以后会变成她不认识的那个人。
“你得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对我动粗！”欢心对肆心说。
一如先生看了看肆心，使了个眼色，肆心这才稳稳当当地答应下来，两个人击掌后就冰释了前嫌。
中午吃的小鸡炖蘑菇汤，是一如先生拿着金币去跟当地的土著换的一屋子的跑山鸡。
临近傍晚，经常在王城里进行打眼盯梢的土著大坦就传来了消息。
“王宫里下来了一批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奔着咱们这处村子里来。”
大坦是个铁骨铮铮的马汉，他以最快的速度将这条消息传遍了整个村落。
“遭了……遭了……”一如先生在鸡舍门口来回踱步，“这下咱们都得躲到山林子里去，这些鸡不是白给那些匪盗了吗？”
一时间肆心和欢心忙收拾了背篓装上了过夜的食物，将家里所有的物什都藏到了床底下。出门来接先生时，先生正对着鸡群面露难堪。
最后肆心想了个法，“统统放到那个还没打通的井里，苫上草垛不就行了？”
村子里的锣鼓已经敲响了，大部分的居民都在往可以隐蔽地山林子里迁移。
“来不及了，赶快！”肆心跳进鸡舍里抓出鸡就递给欢心，再由欢心将鸡扔到枯井里。
临走了，肆心像是忘记了什么一般搔了搔头，却无论如何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一时只能搀扶着一如先生在山间艰难地行进。
到了一处可以栖落的高山上，森林遮天蔽日，肆心跟周围同样逃难的异兽人说：“就没有人能起来反抗他们吗？就这样躲着？”
那人大大的耳朵前后撅着，“那你去！一只鬣鼠容易对付，那可是成千上万只啊！而且个个都是毒口！”
肆心听着就汗毛直竖，又问，“那出去呢？外面的世界怎么样？”
“那更不用想了！这里是王宫里的当权者拿奇珍异宝、米面粮油还有一车车的金币去跟黑魔交换，才换来的一点和平。出去早就被黑魔掏心掏肺、曝尸荒野了！那是他们的地盘，咱能进？”
“我不相信，这无勇之城里难道尽是无勇之辈？”
说着说着那人就逐渐远离了他，蹲到了一旁的大树下与其他人抽起了烟卷。
大坦经过，对众人说：“不要发出任何声音，等恶鼠劫掠过后咱们就能回家！还有谁没到？”
“不好，布鸮一家还没到！他的儿子受伤了翅膀飞不了！”人群中有人说。
“谁去迎迎？”
肆心高举了双手，嘱咐欢心好好照顾先生，自己去去就回，就又一股脑地又下了山。
村子里已经弥漫起阵阵烟霭，是鬣鼠们烧着了田间的草垛。肆心趴在地垄里隐蔽前进，一到着火的草垛就开伞施法救火，顿时天空蒸腾起一圈黑烟，吸引了鬣鼠的视线。
肆心伏在草丛里，只看到一根根细长又粗硬的尾巴在周围蹦来跳去，没一会就去了其它地方。肆心匍匐前进，到了布鸮家的院子门口，布鸮爸爸正飞啄着与密密麻麻的鬣鼠打斗。
布鸮爸爸看见了肆心后还没来得及呼喊，肆心就将法伞抡开了，一圈圈的鬣鼠都朝空中飞去。不断地有越来越多的鬣鼠层层围拢过来。
布鸮爸爸在喘息之间对他说：“她们还在屋里，你带她们母子走！”
“要走一起走！”布鸮妈妈听见声音抱着小布鸮就打开了那扇厚重的生门喊道。
肆心擎开巨伞旋腾至空中后，布鸮爸爸也护送着布鸮妈妈起飞。奈何怀里的小布鸮还是没有办法飞行，着急展翅后就跌落在鬣鼠的军队跟前。
“小布鸮，快回来！”布鸮妈妈焦急地大喊。
鬣鼠们越围越凶，持戟待戈地飞扑过来，眼看就要一口咬到小布鸮。肆心急忙悬停飞冲，脚踹着前进撕咬的鬣鼠，杀开了一条血路，将小布鸮从地上单手抱了起来。他擎着伞从布鸮爸爸面前飞过。
布鸮爸爸点了点头，这才帮助布鸮妈妈重振精神从屋顶上向后山飞去，一路跟在肆心后面。肆心也从不懈怠地稳稳地抱紧了小布鸮回到林间与队伍会和。
“太好了，所有人都到了！”大坦看见肆心回来后大喜于色。
布鸮妈妈接过小布鸮向肆心和众人连连道谢。有的还递出了自己没舍得喝的水袋交给了布鸮妈妈说：“紧着娃娃！”
布鸮妈妈哽咽着对大家伙点了点头，就隐伏在草地上。
天漆黑一片，鬣鼠就着黑暗对着村庄发动了突袭，劫掠了村舍里所有能搬走的东西，就连肆心的小黑猪也不例外。
过了很久肆心才想起来，“啊，我的小黑猪！”他大喊着站了起来，被大坦一把按下。
“不要命了，咱这么多人哩！不要暴露了！”大坦伏在他耳边小声说。
“没事的，说不定他们没有发现！”欢心安慰道。
肆心却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我怎么能把他给忘了！”
想着肆心就冲了出去，下山救小黑猪。可惜为时已晚，等他奋不顾身赶到之时，鬣鼠已经撤退了。村舍里满面狼藉，到处是烧着的屋顶和灰烬。
猪栏空了，守绿小屋被毁，无数的绿翡石被掏空。肆心跪在小院里的蓝楹花树下，看着眼前的所有默默流泪。最后他强装镇定地又回到山里告知大家可以回去了，沉郁的愤怒逐渐在他心底燃烧，忍受之心在逐渐消弥，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勇气。
他对着那守绿小屋的灰烬嗑了三个响头，就用手刨着屋梁的灰渣，想要找到守绿老人的石牌。
他发动法伞帮忙一起寻找，风吹雨淋之后，才发现，石牌已经破碎焦灭，在他捧在手心的那一刻化为了齑粉灰飞烟灭。
那一个夜晚，无数的声音都在他耳边哀嚎痛哭，连月亮都不忍观看，在天空的密云里隐伏起来。
“肆心，你还好吧？”欢心搀着一如先生匆匆地赶了过来。
“我没事！有没有到荣圃看了？”肆心问。
“看了，什么都没有了！都被搬空了，不然就是咬坏了、破坏了！”欢心悲戚地说。
“可恶！”肆心气得捶胸顿足，“我们不该后退！我们必须前进！”
“肆心，还是想着眼前吧！还好你打的那口井帮助小鸡们度过了危机，现都安然无损！”她没有停下手中的打扫的活计，欣慰地说。
一如先生站在蓝楹花树下观望，“啊，这棵树仍旧生机勃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