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压得很低，那些站在城牒中的半人半兽都没有笑脸，他们就像忧郁的虫子在探头探脑地往前蠕动。肆心看了一眼他们，再抬首望了头顶那片仿佛触手可及的星空，心里沉重难捱。越来越多的诅咒化作了悬浮的赤石升上天空，吊在人们头顶，行差踏错间稍有不慎被砸中，人们斥之为天罚。
一切都还没有结束，混乱每时每刻都在身边发生，周围的恶，就像白花花的鸟屎般洒在城墙上淋漓不尽。抢夺、推搡，争吵、仇恨，暴戾恣睢，恶者蛮横强硬，老实人被迫弱肉强食。只有脚步不停地战斗，让心灵永远保持前进的速率，才能让那些沆瀣一气的可恶止步于前。肆心在那片苍穹下闭紧了双眼，以闪电的速度一下腾跃到了云端，落到了一方悬浮石上。他站在边缘，看着脚下被赤炎缠绕的石头，它们就像一颗颗受伤的心脏，表面的裂痕在流淌着鲜红的血液，也像一张张鼓胀的脸，怒气难消。
肆心想要平复这一切，化解人们心中的仇恨，他想劝那些诅咒一一放下。可当他的执念一出现，石头上的红焰就像那暴起的血管在他的身后蔓延，一下子如疯长的藤蔓窜过了他未曾低下过的头。他遭受了来自愤怒的攻击，不得不从石头上跳了下去。
月亮投来温柔的光线，束牢了全部的生命，有的人站在别人制造的阴影里成了阴影的一部分，有的人完全笼罩在山脊屋檐等的庞大阴影中自己就是阴影，肆心在下坠的同时看到了这一切，他毫不犹豫地擎开法伞重又飞跃到了天的尽头，将伞针插在了月环的中心。
法伞一点点地变大，黑暗的阴影不断泻落，最后天边还只剩下一个亮闪闪的云环时，在城墙上值夜的人发现了，他们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狂潮，“快看，月亮食！”
人们激动地朝着同一个方向眺望，直到那月光消失殆尽，月亮不见了，肆心才踩着悬浮石悄悄落到地面。
城墙上张着翅膀的大鸟疯狂地跑动说：“咱们都把火升起来！”
突然，一道城墙仿佛成了暗夜里睡醒的一条火龙，温暖的火光平等地照耀了每一个人的面庞，刹那间阴影隐没了，恐惧却爬到了每个人的脸上，他们都朝自己心脏的位置摁了摁，又长舒一口气，紧张的气氛瞬间又凝成了一滩死水。
小布鸮将鸡蛋扔到火堆里烤，搅了一下炸了，稀黄的蛋液喷溅了出来，刚巧崩到了花伢子的手臂，吃了痛。花娘正按一如先生的吩咐给大家发放烧鸡，没有注意，听到花伢子的哭声，扔下盘子就往回跑。
“妈妈……”花伢子抱着被鸡蛋液淋花的手臂，大喊着。
“这是怎么回事？”花娘蹲坐在花伢子的身边问，“谁干的？”
花娘掏出怀里的手绢给花伢子擦了擦，连忙将她拉了起来，旁边的人都怕兮兮的，没有一个人跟她们搭话。
花娘停下来问花伢子，“你说，谁给你弄成这样的？”
花伢子随手一指，面前拿着空杯子的小布鸮立马站了起来，“阿姨，对不起！”
“是你弄的？你家大人呢？”花娘气冲冲地问。
听到喧闹，布鸮妈妈才从水车附近赶来，“怎么了？”
花伢子仍旧啼哭不止，抱着被灼伤的手臂痛哭流涕。
“是你干的吗？小布鸮？”布鸮妈妈放下了手中的水壶问。
“我不知道……”小布鸮回答。
布鸮妈妈说：“我家孩子从来不会的，我给你搓搓！”
布鸮妈妈将花伢子的胳膊拉了去，在手里不断硬搓着说：“对不起啊！”
花娘听到这一声犹如五雷轰顶，“对不起，对不起有用吗？”她推了推花伢子，“去，你去，抹回去！”
花伢子不敢动弹，小布鸮仍旧握着树枝在火堆里翻找着鸡蛋，撩起了一阵火光。
布鸮妈妈撑开双臂将小布鸮护在了身后，抹起袖子差点和花娘打了起来。
肆心闻声赶到，对着花娘一声咆哮，“你就是这么教育孩子的？！！！”
花娘听得入了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自己家的孩子才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肆心继续朝花娘问道：“你想怎样？你说！”
花娘不假思索地说：“他家推我们就行，我们不能推回去？”
说完了，肆心大发雷霆，“那就是你唆使的，我可以把你关起来，你信不信？”
花娘错愕了，跌坐在凳子上一声不吭，花伢子被吓住了也停止了抽泣，默默地站到了花娘的身后。
布鸮妈妈在一旁冷嘲热讽道：“还要打回去她说……”凛然发出一声冷笑。
肆心两手叉腰站到了花娘跟前，一道阴影遮了她的面，她的眼中阴冷呆滞，一动不动，看不出有任何的神色变化。
花伢子拉了拉她的手，花娘才转回神来对花伢子说：“走吧！”
肆心沉默地看着娘俩起身离开，布鸮妈妈凑近对花娘嘀咕说：“以后就待在家里别出门了！”
花娘耷拉着脸离开了，肆心一脸疑虑地问布鸮妈妈，“你刚刚跟她说什么？”
“没说什么，就买点吃的啥呀什么的，她不要！”
城墙上的篝火，成了她们的游乐场。布鸮妈妈继续看着小布鸮搅着那堆火，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小布鸮接着又往城墙下扔着那些没被烧化的鸡蛋壳，布鸮妈妈就跟死了一样视而不见。
花娘从城墙上下来，一颗大石头正好落到她们的面前，在地面砸开了花。为了防止被砸中，花娘忐忑不安地拉着花伢子顺着墙根下躲着。一路沿着黑暗的树林子回到了家里。
“妈妈，妈妈……”花伢子叫喊着她。
花娘竖倒在床上，弯着身子，像丢失了魂魄一样，无论如何也不应声。
花伢子红肿着手臂去冲水淋了淋，不小心打湿了衣服，夜风干冷，随即打了一个喷嚏。
“妈妈，妈妈……”
花娘仍旧不为所动，只是睁着眼睛，没有泪水，眼神空洞地望着墙面。
花伢子顶不住那份激冷就将衣服脱了下来，扔在了地面，花娘也没有像以前一样当即呵斥她，反而对她不闻不问。
花伢子没穿衣服就坐在地上玩起了串珠，那是刚从打碗豆豆荚里剥出来的，花娘早前用针头穿了穿，打了孔，路上一遇着就给花伢子集了好多。
没出一会儿花伢子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花娘这才起身怒吼道：“你不会穿衣服吗？”边说着一脚踢翻了那些还没来得及穿上鱼线的打碗豆。
花伢子被吓得一激灵，急忙爬上长凳将上方挂着的一件粉色的长衫罩在身上穿了起来，花娘仍旧一言不发地躺卧回了床上。
桌上吃剩的碗碟还没来得及收拾，花伢子的碗里还盛满着小米粥。
一如先生拎着装鱼的铁桶打开了房门，“啊，花伢子，你还没吃饭？妈妈呢？”
花伢子听见开门声便迎了上去，“妈妈，在睡觉。”
“那你快把饭吃了呀？”
“我不饿，我不想吃。我之前吃了妈妈买的熨斗糕，还吃不下东西。”
“哦。花娘、花娘……”
花娘没有回答，一如先生将铁皮桶放下，换了双轻薄的拖鞋，走进了卧室。
一条薄薄的青花毯子盖在她的身上，“你怎么了？”他问。
花娘还是没有说话。
“她怎么了？花伢子，发生什么事了？”一如先生朝花伢子问道。
花伢子在地上捡珠子，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们去城墙上玩了，妈妈就带我回来了。”
“那你们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不知道，妈妈还带我去了集上买鱼线。”
一如先生拍了拍花娘，花娘还是不动弹。察觉到花娘的不对劲，一如先生拉着花娘的手臂将她拽了起来。
花娘撇开他的手说，“没事，没事！”声音哽咽且嘶哑着。
“你的眼睛都红了……”一如先生以未曾有过的温柔说。
花娘作势还要继续往下躺，一如先生强行拉着她的手，慢慢地，花娘才平静下来说：“花伢子被小布鸮欺负了……我说叫花伢子还回去，肆心就说要抓我……关起来。”
一如先生浅浅地一笑，安慰她说：“我就说，你肯定有事！”
敞开了心扉的花娘突然也放松了下来，心里像是释放了般快活，将刚才的憋屈转头也抛到了脑后。
“还好你给了我你的平安扣，替我挡了灾！”花娘下了床饶有兴致地对一如先生说。
一如先生脱下了外袍长褂子挂在墙上，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花娘，“嗯？”
“后来城墙上掉石头，如果不是花伢子的鞋袢子掉了，我叫她先扣上，不然肯定被石头砸了！”
“啊？在哪里？”
“就在城门垛子边上，那里就有一个大窟窿，还没补好，就落到两步开外。”
“哟，那可得告诉肆心！”
花娘没有搭话，一如先生收拾着桌上的碗碟问：“小花伢，你还吃不吃？”
花伢子脆生生地说：“不吃了！”
花娘听了叹了口气，用鼻子恨恨地出了一口气说：“我没想到，那肆心站到了布鸮一边。”
“咱们呐，嗐，我就说你这脾气，势弱了只能忍着躲着啊，你偏要逞能呢！”
“我哪能想到？”
“你一旦挑事，就是把事情闹大了，就是玉帝来了也只会说你的不是，这世上还能指望别人给你公平正义呢？恐怕你打起灯笼来也不会找到。”
一如先生在水池里刷着碗，花娘背靠在木柜子边上，哀叹了声，“都是我的错呗！”随后拿出心口上的那枚平安扣在手心里瞧着，看了又看眼中噙泪却笑着说：“还好你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