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天还没亮时,花娘就蒸了一笼屉包子,又用泡好的黄豆磨了一锅豆浆,她忙乎了一早上,等花伢子和一如先生醒来时,两人却因残留的困倦摇了摇头,告诉花娘说他们不想吃。
眼下离开家了,一如先生就又想起了那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来。
“早知道,就该吃得饱饱的!”他后悔地说。
几人蹲在树荫下休息,花伢子也吵嚷肚子饿,花娘从行李里翻出了几个包子,刚准备递到二人手上,冷不防地从林子的暗影里就冲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从花娘手中抢走了用棉纱布包裹的包子。
“嘿,还给我!”花娘边说边追,一如先生同样怒不可遏,但他不能丢下花伢子不管,只能任由了她去。
不久他就开始担心地呼喊道:“花娘,快回来,别走到雾瘴中去了!”
他们以前的一个邻居这时走了过来,抱着一大团柴火,搁到一块大石头边说:“你们也来投奔清风寨?”嘴里呼哈着热气。
一如先生往后别了别脸,还没有花娘的动静,他猜花娘一定会抓到那人送到他跟前,就像之前在厨房的柜板下抓到一只老鼠,花娘敲死后拎来开水叫他看一样。
“老哥,你不是早走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一如先生说。
那人梳着光亮的高背头,肩上披着蓑衣,骨瘦如柴,光着腿,脚下套了一双旧皮靴,手里握着一根木棍做的拐杖。
“你不知道,荷朵儿和她娘在路上遇到了土匪,被卖到了马王巷,我这命苦啊!”
一如先生见对方眼中含泪,也顾不得多想,只能顺着嘴问:“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修城门口那几天,闹得人心惶惶,荷朵她娘说出去躲一躲,又碰上大雾,出了村子就迷了路,刚巧这时看到有人在路边摆摊,说十文钱可以买一条五六斤重的十腮鲤,结果一付钱人就被人打晕了!娘俩都没了!”
一如先生靠着大树,手抚摸着花伢子的头,动了动有些微发麻的腿问:“老哥,你这是怎么知道的?”
“叫花子白狗回来报信说的,我还给了他一吊谢钱呢!他总不至于拿人命开玩笑!我就是想求求你们帮帮我。”
一如先生见对方十指交叉抱在胸前向他恳求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正拿不定主意,花娘扭着白狗的头回来了。
“抢抢抢!我叫你抢!”花娘一脚踢在了人交裆,白狗疼得捂住了下身。
“哎,这就是白狗!”荷朵儿爹拄着的棍子高过了他的头,他站了起来,对白狗说:“你再说说,当时你怎么看见的,你又是怎么知道人是土匪的!”
“我平常都躲在林子里,有时趁人不注意偷点东西吃。那天,我就想摸条鱼走,那人撒尿回来看到了,打我时说敢动你马王爷爷的东西,刚好荷朵儿娘俩过来,我就趁机跑了,没成想后来那人把她俩绑了,套上了马车,我躲在一旁看得真真的。”
花伢子摘下了草帽在草地上拨野花玩,花娘盯着白狗问:“你当真看见了?”
“真的,我骗你们干嘛!”
花娘将手中的四个包子每个人分了分,嘱咐说:“吃吧,吃了就有力气救人!荷朵爹,给。”
一如先生一口咬下那劲道的皮,咀嚼着,花娘和花伢子一人一半,吃罢,一行人结伴要去马王巷了解情况,荷朵儿爹接过了花娘肩上的包袱捆在柴垛上背着,白狗一路走一路看,花娘指着包袱说:“里面就几件破衣裳,啥啥也没有了!”
白狗舔了舔嘴,这才走到了最前头,撕着路旁散落的传单。原来清风寨要重建,正四处招募丁口,一如先生乜斜了一眼,顿时有了主意。
“据说马大坦跟马王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想想他能独立门户靠的是什么?就凭他一个人的力量维持不了那么久,我看后面还有大鱼。”
“先生说的是,马王巷一向与清风寨井水不犯河水,肯定有不同的版本,这大鱼想靠虾米就赚得盆满钵满,如意算盘也打得太响了。”
“她荷伯,我倒是看你一点儿也不着急啊?莫非这里面还有什么事是我们不知道的?”花娘说。
“我能有什么事?我能告诉你们的我知无不言,问心无愧。”
“那就好!别到时候一个不小心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不用你操心!”荷朵儿爹挠抓着头皮说,“我现在吸口气都觉得闷得慌,你觉得我还有心情耍什么阴谋诡计吗?”
一如先生看着花娘露出了迷人的微笑,“你真是我的宝!”
花娘走在几人中间没有搭话,为了顾好花伢子,一如先生远远地落在了最后面,反倒荷朵爹与花娘越走越近,原本他肩上的柴火此刻都堆到了白狗的背上。
“听说你们搭伙过日子了,他行吗?一个糟老头子,虽然模样年轻了些!”荷朵爹靠近花娘低声地问。
花娘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感觉自己回到了年轻时候的光景,那些逝去的日子也倒常有些人在围着她打转,虽然说些不着四六的话,却也能逗她开心。
“雨下大了还能淋透人呢!只要你对他好,他就对你好!”花娘骄傲地说。
荷朵爹盯着她的眼睛,疑惑中满是不可思议,“那咋我家那口子就不行呢?我但凡多喝一口酒,她就呼天抢地地惹人烦愁。”
“那是你不好么?不会心疼人!”
“这怎么说?”
“媳妇儿都喜欢听甜言蜜语的,她也是你的宝?”花娘扭过头看他。
“都一大把年纪了,谁还在乎那些!”
“我看你的心才老,一如可比你年轻多了!他一见着我就会含情脉脉地说想我!”
“还是你好,条顺眼亮,不像我家那口子便宜货!”
“嗬,当初你可是非她不娶的,现在说这些干嘛!你还不是紧赶着要去救她,你不爱她吗?”
“什么是爱?当初错过了你,后来的一切都成了将就了!”
花娘看着天边,长舒了口气,“谁还没个年轻气盛的时候?但我知道今天的馍馍一定比昨天的香,过了就馊了,霉了,感情也一样,时间久了就淡了、忘了,最后其实什么都没有!”
“花娘,我不知道什么把你逼成了这样,当初是我太自卑了,觉得配不上你,才另娶的!”
花娘停下了脚步,不忍再听他细说,岁月早已侵蚀了两人的容颜,如今皱纹斑驳,眼皮蜡黄,就连心中的那一份悸动也消失了。
她等了等,苍茫四野下,一如先生牵着花伢子向她走来,她定了定神,心中再无波澜,目空一切,随遇而安,或许远方有终点,也或许现在就是终点,她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只能在还有机会的时候尽量带给身边的人以幸福,就足矣。她望着两人开心地笑了笑。
“累了吧?要不要喝口水?”花娘弓着身子问花伢子。
“还不渴!”花伢子说。
荷朵儿爹从路边掰来了一串麻蕉,叶子拖到了地面,花伢子看见后一股脑挣开了手,奔着他跑去,引得一如先生瞬间慌了神,“嘿,慢点儿!”他说。
“这应该能吃,大家尝尝!”荷朵儿爹还是像年轻时候一样喜欢照顾人,花娘毫不犹豫地就接过了他手里最大的一根,剥了皮。
“这麻蕉还是很甜啊!”花娘的眼中含着泪,有那么一刻,她竟希望荷朵和她娘永远不要再回来了,年轻时候的嫉妒和恨等到她老了也有增无减。
“多一个人关心就多一个人爱吧!爱其实就是占有吧!”她在心里想着,朦胧间发现自己虽然嘴上说放下了过去,但脑子里的记忆还残留着曾经的画面,搅扰着她苦不堪言。
她凝视着眼前这个拄着棍子的男人,心里一阵唏嘘。
“你的腿怎样?还能继续往前走吗?要不咱们停一下。”花娘不安地说。
荷朵儿爹照旧腼腆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懊悔和留恋,“不用不用,能行!”
“别逞能啊!我还不知道你!我认识你的时候你的腿上就有积液,这么些年了,也不知道你那份痛是怎么忍下来的!”
一如先生听后心里不是滋味,往脖子口里狠狠地灌了一袋水。
边地传来了吹叶哨的声音,荷朵儿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斜对着他们,那片毛竹叶子成了他伤怀的乐器。
那尖锐又忧伤的清音似乎刺痛了她们,每个人都躺在草地上静静地看着天空发呆,不一会就被弥漫开来的瘴气覆盖。
“赶紧走吧!”一如先生滑草了一段,回头望着大家伙说。
白狗紧随而上,花娘将花伢子轻轻叫醒,荷朵儿爹扛起了白狗丢掉的柴火说:“得带着,天黑了用得上!”
花娘点了点头,“你做事总是周到的!在外咱们也只能靠自己个啊!”
一如先生听见后顿了顿脚,没有回头,自顾自地走在了最前头,花娘看着他的背影赌气,心中郁闷难安。
“都到我这个年纪了,还希求什么呢?有人疼?有人爱?呵呵。”花娘在心底苦笑了一番,捏住花伢子的手往前走,花伢子却很不屑地拼命想甩开,“我自己走,不用你管!”花伢子朝她撒了气。
“这是怎么了?怎么每个人都想给我难堪?”花娘叉着腰怒吼道。
“走吧!娃大了,她有她自己的想法,你怎么回回都想控制呢?还是一点没变啊!”荷朵儿爹说。
“你们……真是……算了!啥也不懂!说着就来气!”花娘往肩上狠狠束紧了包袱,又紧紧跟上。
白狗勾着头走在一如先生旁边,一如眼嫌他邋遢地厉害,身上臭秽难闻,便往边上躲了躲,他一侧白狗反而越朝他逼近。
“离我远点成吗?”一如先生扇了扇鼻头对白狗说。
“怎么了?你气大啊?”白狗的胸腔里憋着一团火,正灼烧着他,他捏了捏衣角隐忍着,像是一只躲在小洞里的蛤蟆,既担惊受怕又激愤勇敢。
“你都不洗澡的吗?”一如先生捏紧了鼻子重重地说道。
他的话吸引了大家的目光,白狗自觉难堪,便撞了上去,身体像是一堵厚重的城墙,矗立在一如先生面前。
“你要为你说的话付出代价!”之前还憨憨傻傻的白狗突然暴露出凶恶的一面,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地失了分寸。
荷朵儿爹上来一拉,就被白狗推倒了,跌在草丛里,被树枝割破了皮。
“白狗,住手!我给你道歉成吗?”花娘紧挨着他哀求道。
“那你给我跪下!”白狗不依不饶地说。
“这多大点事,不至于吧?”花娘说着就站到了一如先生的身前。
一如先生面不改色,回过头就给了他一拳,打得他满口吐血。
白狗忍痛叫哀,躺在地上再不起来,荷朵儿爹过来拉他,他竟像是猴一般在地上打滚。
荷朵爹站直了对一如先生说:“你打个憨傻的做什么?你有气冲我发行吗?”
“呸!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老色坯!”一如先生吐了口唾沫在荷朵儿爹脸上。
“得,也不指望你啥了,你这人心胸狭窄,住不进事,也走不远。”荷朵儿爹恨恨地拉起白狗往回走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雾气中。
“你这是做什么?”人走后花娘才敢爆发出自己心内的声音。
“不做什么!你要走你也走!”一如先生背着她说。
“我当然可以走,我本就是要走的!你与其他男子一样,绝不可托付!”
花娘拉着花伢子就往回走,徒剩一如先生独自站在雾气中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