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会骑士的授勋仪式在圣光大殿举行时,晨雾正裹着鎏金的阳光,从彩绘玻璃的缝隙里漏进来,落在皮兰德罗斯和阿瓦尔肩头。两人并肩站在骑士队列里,银色的铠甲反射着光芒,却像是裹着两层截然不同的温度——皮兰德罗斯手心里攥着那枚银狮徽章,金属的凉意里还留着当年父亲留下的余温;阿瓦尔则反复摩挲着腰间长枪的“守”字纹路,指腹蹭过木头的裂痕,像是在确认某种早已刻进骨血的承诺。
“以圣光之名,册封你们为教会圣殿骑士。”主教高举权杖,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坚守秩序,捍卫信仰,此为骑士之责。”
礼毕后,布鲁诺凑过来,手里还攥着半块烤红薯,笑得露出虎牙:“以后咱们就是正经骑士了!下次巡逻遇到流民,我还能多带点红薯——”他话说到一半,瞥见阿瓦尔沉下去的脸色,又把后半句咽了回去。皮兰德罗斯拍了拍布鲁诺的胳膊,朝阿瓦尔递了个眼神,却只看见阿瓦尔转身走向殿外,银色的头发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冷。
那是他们入选教会骑士后,第一次出现这样明显的间隙。
起初的任务还算顺利,大多是护送教会的粮车,或是在城镇外围巡逻。皮兰德罗斯总记得泰姆林说过的话:“骑士的剑该对着不公,不是对着平民。”每次遇到拦路的流民,他都会先下车询问,若是真的饿肚子,便悄悄从粮车里分出些面包——直到有一次,阿瓦尔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在干什么?”阿瓦尔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里带着警告,“教会的粮食有定额,少了会被追责。”
“可他们快饿死了。”皮兰德罗斯看着不远处缩在墙角的孩子,手里攥着块发黑的硬饼,“我们当骑士,不就是为了护着这些人吗?”
“是护着‘遵守秩序’的人。”阿瓦尔松开手,指尖还残留着铠甲的凉意,“流民擅自拦路,本就违反规矩,你这样是在纵容他们。”他转身跳上马车,留下皮兰德罗斯站在原地,看着那孩子的目光从期待变成失落,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发闷。
布鲁诺悄悄凑过来,把怀里的红薯塞给皮兰德罗斯:“别跟他置气,阿瓦尔就是太听教会的话了。他爹是皇家骑士,他肩上扛着整个家族的名声呢。”皮兰德罗斯捏着温热的红薯,想起破庙里阿瓦尔最终还是帮着捡茅草的样子,突然觉得,那层裹在阿瓦尔身上的“秩序”,好像越来越厚了。
矛盾真正激化,是在三个月后的“西谷镇事件”。
那天他们接到任务,护送主教前往西谷镇“视察救济粮发放”。西谷镇前阵子闹了蝗灾,庄稼全毁了,村民们靠着教会的救济粮度日。可刚到镇口,皮兰德罗斯就看见一群村民跪在地上,手里举着空空的陶碗,朝着教会的粮仓哭喊。
“主教大人!救救我们!救济粮已经半个月没发了!”一个老人趴在地上,额头磕得通红,“我孙子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饿死的!”
主教坐在马车上,撩开帘子的手顿了顿,又很快放下,对着身边的侍从低声吩咐:“让阿瓦尔把他们赶走,别耽误了视察。”
阿瓦尔握着长枪的手紧了紧,刚要翻身下马,皮兰德罗斯却先一步挡在了村民身前。“主教大人,”他的声音在风里发颤,却格外坚定,“村民们说救济粮断了半个月,我们该先去粮仓看看。”
“皮兰德罗斯骑士,”主教的语气冷了下来,“教会的事,轮不到你质疑。”
“可骑士的职责是守护平民!”皮兰德罗斯转身看向阿瓦尔,眼神里带着期待,“阿瓦尔,你也看到了,村民们快饿死了,我们不能不管。”
阿瓦尔的目光落在村民们枯瘦的脸上,又落在主教冰冷的眼神里,喉结动了动,最终还是握紧了长枪,走到皮兰德罗斯身边:“让开,皮兰德罗斯。这是主教的命令,我们得遵守。”
“遵守?”皮兰德罗斯不敢相信地看着他,“遵守让村民饿死的命令?你忘了破庙里那个啃树皮的孩子吗?忘了你父亲说的‘别让守秩序变成冷心肠’吗?”
“我没忘。”阿瓦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我父亲也说过,骑士要守国家的秩序,要护家族的荣誉。皮兰德罗斯,你太理想化了,教会有教会的规矩——”
“规矩是让你们挪用救济粮吗?”皮兰德罗斯突然提高了声音,他昨天夜里值哨时,听见侍从们议论,说主教把西谷镇的救济粮挪给了自己的私兵,“那些粮食被主教给了私兵,村民们快饿死了!你还要遵守这样的规矩?”
周围的村民瞬间炸开了锅,哭喊声此起彼伏。主教的脸色变得铁青,对着阿瓦尔厉声道:“阿瓦尔骑士!把他拿下!公然诋毁教会,按通敌处置!”
阿瓦尔的长枪“当”地戳在地上,枪尾的“守”字正对着凉风。他看着皮兰德罗斯通红的眼睛,又看着主教愤怒的脸,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皮兰德罗斯,跟我走,”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去向主教道歉,我会帮你求情。”
“道歉?”皮兰德罗斯笑了,笑里带着泪,“我为了村民说真话,要道歉?阿瓦尔,你告诉我,我们当年在林溪村护着村民,在破庙帮着流民,难道都是错的?”他摸出怀里的银狮徽章,徽章在阳光下闪着光,“我爹说,这枚徽章代表着‘守护弱者’,可你现在,却要我为了所谓的秩序,看着弱者去死?”
阿瓦尔没说话,只是上前一步,伸手要去拉皮兰德罗斯的胳膊。皮兰德罗斯猛地后退,躲开了他的触碰——就像当初在训练营里,阿瓦尔躲开布鲁诺的手一样。
“别碰我。”皮兰德罗斯的声音冷了下来,“我终于明白,你枪尾的‘守’,守的从来不是平民,是教会的规矩,是你家族的名声。而我要守的,是我爹教我的骑士精神,是泰姆林用一生践行的东西。”
他转身走向村民,弯腰扶起那个磕破额头的老人:“我带你们去粮仓,就算是跟教会作对,我也不会让你们饿死。”
“皮兰德罗斯!”阿瓦尔的声音里带着痛苦,“你这样会毁了自己的!你会被剥夺骑士身份,会被教会追杀!”
“那又怎么样?”皮兰德罗斯回头看他,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期待,只剩下失望,“比起这些,我更怕自己变成一个冷心肠的骑士,更怕对不起我爹留下的银狮徽章。”
那天的结局,是皮兰德罗斯带着村民冲进了粮仓,却发现里面只剩下空荡荡的麻袋——救济粮早就被运走了。主教气得发抖,当场宣布剥夺皮兰德罗斯的骑士身份,下令通缉他。阿瓦尔站在原地,看着皮兰德罗斯带着村民往镇外跑,看着他的背影在尘土里越来越远,手里的长枪重得像块石头,枪尾的“守”字硌得手心发疼。
布鲁诺跑过来,拉着阿瓦尔的胳膊:“你怎么不拦着他?也不帮他说话?那可是皮兰德罗斯啊!我们一起训练,一起护着村民的朋友啊!”
“我能怎么办?”阿瓦尔的声音里带着崩溃,“主教下了命令,我要是帮他,我父亲的名声就全毁了!我们家族世代都是骑士,我不能让它毁在我手里!”他蹲在地上,双手抓着头发,银色的头发乱作一团,“我也不想的,布鲁诺,我也不想看着他被通缉,可我……我没有选择。”
布鲁诺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他知道阿瓦尔的难处,可他更心疼皮兰德罗斯——那个总是把银狮徽章揣在怀里,总想着帮流民的少年,现在却成了教会的通缉犯。
皮兰德罗斯逃走后,躲进了西谷镇外的山林里。夜里,他靠在大树上,摸出怀里的银狮徽章,徽章上还留着体温,却再也暖不了他冷下去的心。他想起当年在训练营里,阿瓦尔教他握枪的样子,说“骑士的枪要稳,心更要稳”;想起破庙里,阿瓦尔最终还是跳下马,帮着老人捡茅草;想起授勋仪式上,两人并肩站着,他还以为他们会一起成为“好骑士”。
可现在,他们却成了对立面。
半个月后,皮兰德罗斯在山林里遇到了泰姆林的旧部——一个叫老凯恩的骑士。老凯恩告诉他,泰姆林当年就是因为揭露教会的腐败,才被剥夺了骑士身份,最后被教会的人追杀,死在了山林里。
“泰姆林大人说过,骑士精神不是教会定的规矩,不是家族的名声,是心里的那杆秤。”老凯恩递给皮兰德罗斯一块黑面包,“他说,总有一天,会有人带着真正的骑士精神回来,护着平民,守着正义。”
皮兰德罗斯咬着黑面包,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他想起阿瓦尔,想起他们曾经的约定,想起他们在晨雾里的争吵,心口像是被刀割一样疼。他知道,他和阿瓦尔,再也回不去了。
而此时的圣光大殿里,阿瓦尔正接受主教的封赏。主教把一枚金色的骑士徽章别在他的胸前,笑着说:“阿瓦尔骑士,你这次做得很好。只要你继续忠于教会,未来的教主之位,非你莫属。”
阿瓦尔低头看着胸前的金徽章,又摸了摸腰间长枪的“守”字,心里却空落落的。他想起皮兰德罗斯逃走时的背影,想起他说“我更怕对不起我爹留下的银狮徽章”,想起他们在破庙里一起看着流民吃干肉的样子,突然觉得,胸前的金徽章重得像块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
那天晚上,阿瓦尔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长枪靠在墙上。他坐在桌前,看着桌上的酒杯,里面的酒晃来晃去,像是他乱掉的心绪。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阿瓦尔,别让‘守秩序’变成‘冷心肠’。”那时候他还不懂,可现在他懂了,却已经回不去了。
他拿出纸笔,想给皮兰德罗斯写封信,却不知道该写什么。写“对不起”?可他知道,这三个字太轻了,轻得对不起他们曾经的友情。写“我也是身不由己”?可他知道,这不过是借口,是他为了家族名声,放弃了友情,放弃了良知。
最终,他还是把纸揉成了一团,扔进了火盆里。火焰吞噬着纸团,像是在吞噬他们曾经的回忆,曾经的约定。
三个月后,皮兰德罗斯在南方的小镇里,听到了阿瓦尔的消息——他带领教会骑士平定了“流民叛乱”,被主教封为“圣光骑士”,成为了教会最年轻的高层,距离教主之位只有一步之遥。
那天,皮兰德罗斯正在小镇的铁匠铺里,打造一把属于自己的剑。铁匠问他:“骑士大人,你这剑要刻什么花纹?”
皮兰德罗斯摸了摸怀里的银狮徽章,笑着说:“刻一只银狮吧,再刻上‘守心’两个字。”
铁匠愣了愣:“‘守心’?不是‘守秩序’吗?”
“秩序是死的,心是活的。”皮兰德罗斯看着窗外的阳光,眼神里带着坚定,“真正的骑士精神,不是守着别人定的规矩,是守着自己心里的良知,守着那些需要保护的人。”
他知道,他和阿瓦尔已经走上了两条完全不同的路。阿瓦尔守着他的家族名声,守着教会的秩序,最终成为了教会的“好骑士”;而他,要守着自己的初心,守着银狮徽章代表的精神,去追寻属于自己的“新骑士精神”。
只是偶尔,在夜里,他还是会想起那个在晨雾里对着“守”字发呆的少年,想起他们一起护着村民的日子,想起他们在破庙里分干肉的温暖。那时候的他们,眼里都有光,心里都有热,可现在,那光灭了,那热凉了,只剩下无尽的沉默和遥远的距离。
他摸了摸怀里的银狮徽章,徽章还是温热的,就像他心里的那团火。他知道,就算这条路再难,就算要和曾经最好的朋友对立,他也不会后悔——因为他守住了该守的东西,守住了自己的初心。
而在圣光大殿里,阿瓦尔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下方跪拜的信徒,看着胸前的金徽章,心里却始终空着一块。他偶尔会想起皮兰德罗斯,想起他手里的银狮徽章,想起他说“名声重要,还是人命重要”。他知道,他失去的不只是一个朋友,更是曾经那个心里有热、眼里有光的自己。
晨雾又起,笼罩着圣光大殿,也笼罩着南方的小镇。两个曾经并肩的骑士,一个站在华丽的殿堂里,守着他的秩序和名声;一个走在泥泞的小路上,守着他的初心和良知。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距离,更是两条永远无法交汇的路,和一段再也回不去的友情。
那层看不见的雾,终于变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把他们的人生,彻底分开了。